“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折衣笑起来,声音温温柔柔地,劝导一般。
“你说什么?”末悟却歪着脑袋,若不是那一副鬼面,这动作甚至有几分孩童似的天真,“你说我放不下你?那是谁还一直占着我的房子?”
折衣一咬牙,“那房子在西天上,你一个阿修罗,要它做什么?养鸟么?”
“是啊,”末悟大咧咧地说,“养的就是你啊,你这只金丝雀儿。”
“我不是雀儿,我是一盏灯!”
“哼。”末悟道,“你不就是弥勒老儿跟前的一只小雀儿,成天只会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到处飞来飞去地说我的坏话,打我的小报告?三千年,你倒是也不烦啊?”
折衣难得被他激出了几分气,连面色都泛了红,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动,倒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生机一般。按说他和末悟吵架吵了三千年了,理当神闲气定,伺机而动,但或许是因这中间又有二百三十年未曾见面,吵架的技巧都生疏,才导致自己一时失察,输了先手。
他捋顺了呼吸,一板一眼地道:“烦啊,这搁谁谁不烦,所以才要和离嘛,各自去寻各自的欢喜,你说好不好?”
说着他便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人的讥诮:“好是自然好,但这一回公事归公事,你总不能翘班儿了。办完了公事,你再去寻你的欢喜也不迟嘛。”
折衣脸色蓦地通红,转头,便见城隍低头专心拿脚趾抠地,好像是为了给他留下点最后的面子。折衣觉得不可思议,他,福泽深厚的佛弟子,听了多少机锋论议,学了多少经义辩难,竟然破天荒地吵不过他的前夫!
他恨恨地正要再开口,魔君的身子却忽然晃了一晃。
夕阳终于落下了远山,暗沉沉的夜幕从西方缓慢降落,悲风汩起,零落四野,即将被吞入无边黑暗的怨鬼冤魂们尽皆发出痛乱的惨呼——
“末悟!”折衣立刻上前扶住了他,他一手抓住折衣的雪白衣襟,下巴搁在他肩膀,却突然咳出一团乌黑的血块!
那血块脏了折衣的衣衫,又跌落到尘土里去。折衣只匆匆对城隍说了声:“守在外面。”便一把掀开了帐帘,小心地将魔君搀了进去。
一入了大帐,末悟便甩脱他的手臂,往脏兮兮的绒毯上“扑通”一声直直栽倒。
大半晌,他竟都没再发出一点声响,直叫折衣以为他要死了。
他要是死了,一切兴许就好办了。他们已经分居,也没有孩子牵累,那座破房子折衣可以不住,依旧回到佛祖座前去做他的灯。不用再管复杂的解籍手续,西天人心淡漠,也不会有人当他是守寡的。
折衣怔怔地,想到这些有的没的,又撩起衣襟跪到男人身边,使尽浑身力气给他翻了个身,让他死便死了,但不要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面具的半边已经滑脱下来,稍稍露出峥嵘的鬓角。折衣索性伸出手将那面具卸下,便见到神憎鬼厌的阿修罗的脸。
是一张青年人的脸——好像是自从三千年前与自己合籍,末悟这张脸便再没有变化过。棱角分明,眉目锋利,睫毛却偏偏生得长,把那一双看遍近万年世事的老成双眼遮住了,只露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来。折衣也知道阿修罗族的男人都长得丑,也不知末悟的父母是何方高人,却偏能把他生得这么英俊。
这么英俊的青年,就是可惜,长了一张嘴。
折衣给这座营帐下了障眼的咒,又凝露为水,给末悟擦拭干净了脸庞手脚。身上他可不想管。接着他握住末悟的手,将额头与他相抵,元魂静默燃烧,折衣的热力慢慢地递出,待末悟身上渐渐暖和了才放开。
暖和了,末悟也便睁开了眼,眨了眨。
折衣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倒还有些像万年前的模样。自己在阿修罗地的战场上捡到他时,他还藏不住一双狼耳朵,一双眼睛溜圆地瞪着人,一张口便是獠牙。他求了佛祖留他一命,带他住在西天,分他法力,教他分辨善恶美丑……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一个人想得深了,未发觉末悟已经望了他许久。
是帐中的蜡烛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他惊醒,他恍惚低头,末悟却猝然地收回目光。
“你在想什么?”末悟生硬地问。
“……在想我初见你的时候。”折衣诚实地回答,“也是在怨灵无数的战场上。”
末悟似乎没想到这样的回答,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转过脸去。战场上恶念丛生,杀意弥漫,他已镇压了二百多年都镇不住,今晚月缺,反而遭到了反噬,令他头痛欲裂。但他没想到折衣也正在今晚过来,他死也不肯让折衣看去自己的笑话,便是一言不发地咬牙忍耐着。
折衣看他额上冒出的豆大汗珠,觉得好笑,做夫妻三千年了,他一抬屁股折衣就知道他要撒什么尿,还搁这儿装硬气呢。于是掰了他的手团在手心里,温声地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咒。
折衣的声音清平冲淡,不掺一丝杂念,如佛前的袅袅香烟盘旋而上,能引人入光明胜地。这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纶音,过去也常能奏效的,却不料今时今日,竟听不进末悟的狼耳朵了。
他突然抬起头直直盯着折衣,一双眼里仿佛燎着火星子。
他很热,是尘俗欲念烧灼的热,烧得他心肺痛苦,连喉咙都哑了,唤着,“折衣,不行……”
折衣一顿,“什么不行?”
“别念了,我要给你念硬了……”
折衣不敢置信地往下瞧,“……你不是不行吗?”
末悟却猛地抽回了手,像生气一般,又背转身去躺下来。折衣望着他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却起起伏伏地凌乱呼吸着。折衣知道恶念的煎熬有多难受,万年的尘灰都堆积在末悟心头,他没有像过去的所有阿修罗那样被折磨得发疯,都是因为有折衣在他身边,时时为他纾解拂拭。
但如今折衣却不应再做这种事了。
他们做了三千年夫妻,什么软啊硬的说话早已不会害羞,但到底如今要和离了,末悟想必也清楚分寸,不可能再当真做出非分的事情。
末悟痛得将身子都蜷在了毯上,昂藏的身躯缩起来,倒像他原身的那一条野狼。折衣终于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希望能为他稍稍压制住一些痛苦。念经是不敢再念了,此地的恶灵恶得蹊跷,折衣在末悟的身边躺了下来,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便灭掉了那一盏孤灯。
黑暗。
法阵之中,折衣望着黑暗,听着身边人渐渐停匀的呼吸声。这倒是他所熟悉的,在不辨日月的西天,在那座孤清的小楼中,他的枕边人虽然冷酷,嗜血,还长了一张很贱的嘴,但每晚陪着他睡觉的时候,这呼吸声都会让他感到安稳。
他觉得自己失心疯了,才会向佛祖请求来看他一眼。因为这场乱世,末悟把二人和离的承诺无尽期地拖延下去,竟让他心焦。他希望末悟能痛快一些。
不就是二百三十年零八个月五天没见面么,待他们当真和离,那就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