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着金光的祥云之下,赤地千里,白骨蔽野,恶灵弥漫。
东土的乱世已持续了二百三十年。诸侯纷争不绝,百姓流离失所,千万将士俱化作战场上的冤魂,还未接近,便能听见血腥气中的惨嚎,诉说着生生世世都入不得轮回的冤苦。
城隍战战兢兢地跟在折衣尊者身后半步,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他所掌只是这一小片土地,是因顶头上司临时有事,才吩咐他来迎接从西天妙境下凡来的钦差大臣,啊不,是佛前尊者。这位尊者据说乃是弥勒佛祖莲花宝座前的一盏长明灯,因从弥勒飞升之时便侍从身侧,日日听佛祖讲经说法,自己开悟了造化,乃修得了大道,成为众生之上、罗汉之下的一名慈悲尊者。此时城隍偷眼看去,这位尊者两袖翩翩,长发如墨,眉目绰约,眸光澄净,真是比仙人还要仙人,比菩萨还要菩萨的模样。
据说他的灯火,可以化一切恶业,了一切烦恼,解一切尘障。西天既派了他来,那便说明东土的劫数应当到了头了,气运流转,众生也不必再受苦了……
“此处的恶灵,多得不寻常。”
尊者突然发了话,令城隍惶然一惊,“啊!这,这或许是因魔君来了……前些日子魔君镇压了东海那头,一路便行到了此处,不过小人担心,魔君下凡日久,尊体会不会受不住……”
“你担心他?”尊者清冷地笑了笑,“他可是阿修罗一族的末裔,惩邪镇恶,法力无边。”
这话应当是句恭维,但城隍听入耳里,却咀嚼出几分酸味,不敢轻易应和了。阿修罗一族近万年前曾遭屠戮,满门殄灭殆尽,只剩下这一位魔君,据说是佛祖出言留下了他的性命。阿修罗虽生性嗜血好杀,不受拘管,但意志强悍,能镇住俗世妖邪,这一位硕果仅存的阿修罗魔君,便时常被外派下凡,收服恶灵,也算是报答佛祖当年救他一命的因果。
折衣尊者是亲炙佛门的佛弟子,而魔君顶多是给佛祖打工的,尊者瞧不上他也是自然。城隍咂摸着,又弯着腰道:“是,是,何况如今尊者也来了,小人也总算能安心了……”
尊者却不再接话。原来两人驾云只片刻,已到了战场上方,此刻残旗半卷,血风烈烈,只几名断手断脚的士兵满面哀戚地行走在尸山血海之中。不远处有几座简陋的营帐,帐前是烧剩的篝火,帐边还挂着几柄断裂的长矛。
尊者从云端一跃而下,便踏着轻飘飘的步子踩上了人间的地面。活着的人看不见他,但死了的灵魂一时全都张开了森森的眼,瞪视着这位看上去出尘不染的无情神仙。他的袖底轻轻散出飘香的烟,离得近的死魂闻见了,表情渐渐变得迷茫。
城隍觉得害怕,忍不住往尊者的袍角边挨得更近。走得快了,却险些撞上尊者的背,“哎哟”了一声。
“你这活计,干得不怎么样啊。”
城隍懵了,这话是刚刚尊者说出来的吗?
他探出头去,却见营帐中正巧走出一人,那人直起身,竟比尊者还高出半个头,脸上戴一副狰狞的恶鬼面具,身上披着血迹斑斑的锁子甲,一手搁在腰间的刀上,还散发出死人的腥味。
这人他认识,就是魔君末悟。据说男阿修罗个个面貌丑陋,从出生就习惯了戴面具的;不过魔君之所以戴那通灵面具,主要是因为战场上恶鬼太多,能吓一个先算一个。
也是因了面具遮挡,城隍瞧不见魔君的表情。只见他紧绷的肩膀像是松弛了一些,五指在刀柄上张了张又握紧,站立得没了正形,隔着面具发出一声嗤笑:“但凡你不来碍事,我已经干完了。”
尊者说:“二百三十年零八个月五天,我可一个字都不敢碍你的事。”
魔君说:“记那么清楚,回去好打我小报告么?”
“哪敢呀。”尊者忽然笑了,这一笑竟百媚横生,城隍恍惚如见西天的妙花都从半空纷纷而降,落进尊者那涟漪轻绽的眼里,“男人,不行就是不行嘛,你跟我逞什么能。”
空气刹时寂静。
只有呼啦啦的大风,含着血肉味道拂过了残阳。魔君那掩在面具底下的眼神愈加地深冷,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着白衣翩翩的佛弟子,似乎还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城隍觉得自己有义务站出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抖抖索索地站出来了,还强拉出一个笑,“哎呀,真是巧了,原来尊、尊者,您认识魔君啊?”
“嗯。”尊者转头看他一眼,温和地道,“他是我前夫。”
城隍差点平地摔下去。
“还没真离呢,着什么急啊。”魔君却抬眸冷笑,恶鬼面具像藏住了许多的秘密,“现在顶多算分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