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弓箭手齐发,还有若干标枪投去,箭如雨下,郭京没能躲开,我清楚的看到他骑马跃至城门处时,一枚羽箭正中后心,刺入数寸。而他,中了箭之后,浑身一震,紧接着,他骑的马也中了数箭,人和马最终没能出城,从半空中跌落,倒在了雪地里。风雪趁机而上,将他卷到半空中,撞到城墙上,撞得脑浆迸裂,复又重重的跌落进混了血的雪水中。
宣化门的城楼,已经出现了金兵的身影,一个,两个,越来越多。全身上下都穿着盔甲,只露出两个眼睛,有的手中拿着弓箭,有的拿着刀枪,开始朝这边射箭。
而那位张大人,也带着众人跃上城楼,开始同金兵交战。
剩下的二十多名士兵飞奔到城门处,将微开的城门用力的合拢。
还有两三名士兵,骑着马飞奔向城中,大概是去调遣救援部队的!
闭着的宣化门,此刻正遭受着一阵比一阵猛烈的震荡,所有人都脸色大变,不少士兵冲上去,有的更拿战车死死的从背后抵住城门。
登上城楼,同金兵展开肉搏,也有些还未冲到城楼前便已经身中流矢,扑倒在地。
地面上的雪被践踏的成了灰黄色的冰渣,而那些士兵身上喷溅出的血瞬间将其染红,而后,雪又再次将血凝结成的冰覆盖!鼻尖,一股浓郁的,如同丢弃在臭水沟中的铁器腐朽之后,猝不及防的放到人鼻尖的腥味,呛入肺部。
那是血腥味。
我的双腿有些发颤,紧张,恐慌,甚至有些无助!
我多么希望,这里出现的守城的军队,是那个让金兵曾经感叹的憾山易,憾岳家军难的岳家军,而不是这些看起来,连金兵一招半式都无法抵挡的宋军。
我多么希望,城楼上出现的那个人,是流传了上千年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穆岳飞,而不是那个看起来自身都有点难保的张大人。
放眼看去,四处一片混乱,有不少救援部队前来,却抵挡不了金兵。
已经有许多金兵从城墙上冲了下来,面目狰狞,周围的宋军,竟溃散奔窜。
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局面,更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雪卷着残肢,四处横飞。
我不可避免的,也卷入其中。
握住腰间原本属于宋钦宗的剑,剑柄冰凉。
只眨眼间,便听见有金兵大喊:“宋朝的皇帝在这里!生擒皇帝!”
嗯!听见这样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心中替这位宋朝的皇帝表示同情,竟然被金兵一眼认出来了,他该不会蠢到穿着龙袍上战场吧?
等到所有的目光,都朝着我射过来,所有的箭,都朝着我招呼过来的时候,我才猛然醒悟,这宋朝的皇帝,不正是我么?我身上穿的,不正是龙袍么?
慌忙举剑,狼狈万分的将射到我面前的箭挡开,但身下的马却挡不了,中了数箭,双蹄一软,将我掀下马背。
从马上栽倒在地上,头上戴的头冠,滚落在雪地中,冠上缀的宝珠,也四处散落。
不敢停留片刻,立马从雪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就已经有一名金兵手持狼牙棒朝我招呼过来。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一旁的士兵便将我拉开,我躲过去了,而他自己,却被狼牙棒砸的稀烂,血水脑浆,都溅到了我的脸上。
血腥味一下子涌入鼻中,甚至还有血溅在嘴角,让我觉得一阵反胃。
根本无法用大脑思考,更无法判断对错,本能的,朝着身边的金兵,挥手就是一剑,刺透金兵的盔甲,直抵他的心脏。
手中的,竟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血顺着剑身的血槽流下,滴在雪地上,然后,猛然拔出,金兵倒地。
不知是谁看见我这副摸样,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陛下英勇,尽诛金贼!”
一声既出,紧接着,便有更多的声音喊出这句话,最后声如雷震。
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声,混着飘下的被染红的雪,席卷在这天地间。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神情几近扭曲,箭,比雪还密,一阵接一阵,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城墙上,抛落下的石块,砸在房屋上,房屋立刻倒塌,砸在地面上,激起如团的雪花,混着血水四溅。
一箭疾来,直射到我的面前,我想躲,却没躲开。
我忍不住疼弯下腰来,按住受伤的部位——是右肋!
周围的宋军,几乎全都朝我看过来,将我扶住,更有些人,失声痛哭,跪在我的面前,嘶声裂肺的喊着我——陛下,陛下!
我大概会死在这里吧?死在这里,总比宋钦宗受尽凌-辱几十年,最后被马蹄踩踏而死的好!
心中这样想着,咬着牙,手上一用力,将箭折断,按住伤口,可是血却不停的从指缝中溢出,意识,也渐渐的飘忽,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飘离于整个汴京城的上方。
我看见了城外,如同白蚁一般密密麻麻的金兵,正顺着停在城边的各种攻城器具向上爬,而城头上,宋军和金兵杀成一团,残肢横飞;城门内,百姓拿起自家的锄头,菜刀,扁担,同冲入城中的金兵开始巷战,情况之惨烈,前所未见。
竟然穿越成了赵桓,这个北宋的亡国之君,能不能让我穿越成别人?
比如,赵构!这样,就决不会有风波亭的惨剧发生;
再或者,成为岳飞的一名小兵,能够一睹他的风采。
最不济,宋徽宗赵佶也行,至少,也享乐了大半辈子。
不要是赵桓!赵桓被金兵掳走,一生从未见过岳飞,好不容易,来大宋走一遭,我一定要见到他一面!而不是只能站在他的庙前,看着那冰冷的雕塑,不是只在书中,读那些他留下的只言片语。更不是在后世,听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他的污蔑!
看着有人,伏在赵桓倒下的身体上大哭,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不甘心,来这么一回,却什么都不能改变,甚至连他一面也见不到!
我用尽力气,拼命的朝赵桓的身体挤去。
痛,刺骨的痛。
冷,冻结心脏的冷。
然而,我猛然睁开眼睛,大声道:“不要哭!你们的皇帝还没死!”
我站起来,用手撑着剑,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的站起来。
我不能倒下!再没有达成我的心愿之前,我不会倒下!
终于,迎着北风,带着漫天的飞雪,我挺直了脊背。
中箭的部位,是要害,每做一个动作,都要牵动伤口!我紧紧的咬着牙,甩开一旁搀扶着我的人的手臂,忍着疼,朗声说道:“传朕口谕,死守宣化门,无论何人,杀金兵百夫长一名,赏银百两,杀千夫长一名,赏银五百两!朕,不需要活口,只要金兵脑袋!”
一旁有名太监赶来,跪在地上恳求:“陛下,恳请陛下回宫,陛下龙体,要自珍重才是!”
我朝身后一望,不知何时,宫中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已经在周围。
我也想回到温暖的被中,然而不行!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这身皮,是龙袍。
若是我想要活下来,就必须抵抗住金兵的进攻。
若是我穿着这身龙袍,在战场上带头逃跑,其它的士兵,怎能奋勇杀敌?
没有力气去做其它的动作,只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解下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大声道:“朕今日,就站在这里,看着众将士杀敌!逃跑者,杀无赦!”
我只能撑着剑,一动不动,这是最节省体力的方法。
我不知道皇帝亲临对于正在交战的士兵究竟有多大的意义或振奋。我只看到,士气猛然高涨数倍,城中的金兵,被团团围住,就连刚刚那个摸到门闩的金兵,亦被数名士兵乱箭射死!
期间更有几个金兵冲到了我的面前,皆被侍卫斩杀。
伤口的疼痛,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僵硬,麻木,以及心脏有些跳不过来。
坚持下去!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挺得更直。
一场厮杀,从正午直到黄昏,雪停,血亦凝固。惨白的太阳,遮蔽在层层云后。
城楼的金兵,一个个的消失。冲入城中的士兵,也尽数被杀。
宣化门笼罩在最后的一丝气若游丝般的残光之下。
坚持下去!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挺得更直。
一场厮杀,从正午直到黄昏,雪停,血亦凝固。
城楼的金兵,一个个的消失。宣化门,重新回到了我大宋军民手中。
身边的一位太监已经哭断了肠子,只不停的说道:“陛下,回宫吧,宣化门守住了,回宫吧!”
我扫了他一眼,那名太监终于闭上了口,还是泪流不止。
我不能回宫,至少,不是在此刻!
迈开脚步,朝前走去,一个踉跄之下,差点站立不稳,一双手从旁边伸出,将我扶住。
我转过头去,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那个告诉我郭京在何处的官员。
我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臂,在他的不动声色的搀扶之下,登上了宣化门的城楼。
宣化门的城楼,有的地方已经被烧焦,此刻刚刚灭了火,正冒着黑烟。
站在城楼朝外看去,外墙底下堆着尸体,多数是宋军,还有几个金兵的,横七竖八的倒着。
吊桥上堆满了尸体,拉也拉不上来,此刻暂时停战,也无人敢下去将尸体拖回来。
攻城器具已经撤走,仅有一辆鹅车还停在城墙边上,此刻正燃着火,看来是金兵不准备要它了的。
靠近城墙的地方自不必说,就连远处,白色的雪,也都被染红,拖出一条条长印。
城墙外剩下的金兵却有些奇怪,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站在外面,既不再进攻,也不撤退,不知道想玩什么花样。大概是准备再次攻城?或者还是其它的什么?
管它呢!
我转过头,对扶着我的那名官员小声道:“传朕的话,告诉金兵。汝要战,我便战!”
不是我不愿大声说实在是没有力气。
片刻之后,城楼上的士兵,纵声高呼:“陛下有旨:汝要战,我便战!”
声音越过城墙,飞过白雪,回荡在天地山谷之间。
远处的数名金兵将领面露诧异,交头接耳。
是准备再次发动进攻吗?抑或有什么阴谋?
管他呢?想要打,那就打好了!
然而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过了片刻之后,金兵竟然缓缓的在撤退。
撤退之时,也是前后有序,丝毫不乱!
天全然黑了下来,我走下城楼,早已有人抬来了舆驾,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缓缓的坐在了舆驾之上,经过街道,两旁的百姓并未回家,都出城夹道高呼:陛下英勇,陛下英勇!
听到呼喊声,心中没有半丝喜悦,这算什么英勇?不过是站在这里,看别人厮杀罢了!
我什么都没做,还中了一箭,这叫做英勇?还是说,之前的皇帝,比我做的更差?
没有力气去想这些,因为此刻,头痛欲裂,手脚发软,举都举不起来,只觉得冷。
非常冷!
到了宫门口,等到身后的朱红色的宫门,缓缓的合上,外面的百姓,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时,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神智却是清明的,只是眼皮重的怎么也睁不开,只听得周围,熙熙攘攘的有人在喧哗,一个说官家受了风寒,一个说官家中了箭伤,还有人竟然说,官家惊吓过度!
去你妈的惊吓过度!
热汤缓缓的喂到了我的口中,顺着食道直抵道胃,一股暖意终于在腹间散开。
我哼了一声,动了动手指。
然后,睁开眼睛。
绣着巫山云雨的赭黄色帐顶,缭绕的烟雾,床边的若干太监,若干宫女,还有一些背着药箱的太医模样的人,更有一个女人坐在我的床头旁,此刻正拉着我的手。
透过这些人,房间里架子上的蜡烛忽明忽灭,我动了动手指头,坐在我身边的女人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只一声接一声的喊我:“官家,官家,你究竟怎么样了?”
我皱皱眉,眼前这个女人,是——?
一旁的太医及时的解答了我的疑惑,他们称这个女人圣人,并且让他不要担心。
宋代称呼皇后为圣人。
这个女人,原来是我这具身体主人的妻子。
她此刻,亲自用勺子,一勺勺的喂我喝药。
喝完整整一碗药,终于感觉到饿。
我开口,说:“我饿了,要吃东西!”
一旁的女人面露惊喜,过不多时,就在窗前,摆了数十碟的食物,腊肉,腌鱼,炊乳羊肉,炙鸡腿,金丝羊肚羹等,还有时令的蔬菜同果子。
风卷残云,毫无吃相,狼吞虎咽的一股脑全部塞到自己肚子里。
然后开始考虑今后的问题。
我不想被金兵捉走,所以,只有拼死抵抗了。
而据我所知,靖康年间的大臣,有不少要投降。
我所面对的,不仅仅是金兵,还有这些朝廷高官。
而我现在,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皱了皱眉头,对一旁的女人低声说道:“朕有些累了,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圣人帮朕找一个会识字的太监来伺候就行,其它人都退下吧!”
皇后将我扶回床上,把被子帮我盖好,才问道:“在崇政殿当差的邓泰邓公公破通文理,人也谨慎,让他来伺候官家可好?”
好!很好,那名太监的名字也有了,不劳我再花心思去套问他的名字!
过了不大一会,便有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太监进来,微胖,四方脸,看样子的确很是忠厚。
待其它人都下去了,我就让这位邓公公,去将朝中官员的花名册取来,一个个的念给我听。
在心中用心,将那些人的名字都记牢。
有些人在历史上颇有名气,比如——御史中丞秦桧。
有些人我却听都没听说过,比如——开封尹徐秉哲,侍卫长蒋宣之类。
等到这些名字大概都有了印象,又让这名邓公公将玉碟取来,将可能会遇到的我的亲戚,赵家的各位王爷,也念了几遍。
这位邓公公一脸诧异的看着我,大概是觉得我的命令过于奇怪,不过没关系,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我交代他去做一件事情,一件明天,我可能会用到的事情。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已经疲倦之极,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完全的惶恐吗?不,也不是,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兴奋。
如果,我能守住汴京城,如果,我能继续当皇帝,那么,是否意味着,我就能见到一直想见却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人呢?
如果,我能成为他的皇帝,那么,是否意味着,不会再有十二道金子牌;不会再有十年之功,费于一旦;更不会有风波亭呢?
如果,我能做的好一点,那么,是否能改变历史,改变大宋这段屈辱的命运呢?
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在这种时候,活多久;
更不知道,又能够走多远。
我只是想,活久一点,走远一点,看到的,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