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里有间小铺子,被隔壁的酒楼挡着,就像是旮旯里的小石子,整日里不见光。铺子叫做明风居,名字是雅致,却与那半新不旧的门面有些不搭。这铺子最近刚开张不久,要说名气应该没有,可叹的是那街上排了十几丈的人,有男有女,熙熙攘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隔壁酒楼喝酒。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就这么间骑马走过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小铺子,却因为最近里面那个算命的,附近的人都在传,城里出了神仙啦!
此人的卦算确是有些神奇,八成上下都很准,一来二往地名声传开,吸引了不少人来。但来看他的倒也不单是因为想占卜,更多人想看的是这神算的模样。据说,此人第一眼看过去叫人浑身汗毛直竖、不忍直视,若有胆子再看一眼,则不知怎的顺眼不少,第三眼能细细端详出点韵味,等到回不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卦已算,茶已冷,神算旁边的童子正在客气地下逐客令。
神算名叫宣明,长得当真千古绝色,只可惜年少不知遭受了什么不幸,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
初春的天黑得早,外面又刮起了小北风,不多时连雪也飘落下来,街上等着算命的人受不了寒,陆陆续续地都回去了。
“先生,关门不?”暖烟稚声稚气,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努力在他面前表现。
宣明点了点头让暖烟去外面扫地关门,自己慢慢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披上旁边挂着的斗篷。明风居离他住的地方有些距离,师父喜好安静,怎么也不想在这城里住,于是在郊外建了一座小院落。现在回去,刚好能赶上跟师父一块儿吃饭。
就在这时候,门外暖烟连声说着“先生不舒服,今天不算命了”,铺子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挺拔的男人,披着小雪,带进来一股寒风。房间里有点暗,宣明也看不太清楚他的容貌,随口道:“这位公子,今天我已经不再算命了,不如明日再来?”
男人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一身黑色滚白边的三重衣,头上戴紫金冠,也不多说什么,在宣明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宣明借着窗口的光线勉强能看清楚他的相貌,长眉秀目,面色白.皙,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他自然也看清楚了宣明受了伤的脸,眸色微动,转瞬却又不动声色地笑着说:“既然已经来了,先生何必把我赶出去?”
宣明往外望了一眼,不再多话,重新把斗篷脱下来放在一边。暖烟此刻还不进来,想必是被人制住,此人必然是带了随从来的。这时候抗拒没什么意思,他的嘴角挂上一抹淡薄笑意,坐下来道:“公子今天想算什么?仕途,姻缘,家宅平安?”
男子倒也不急不躁,静静地看着他,说道:“先生为我算命,不问我是谁么?”
“相遇便是缘分,我只管帮公子算命,其他的事倒不是我这个小人物需要知道的。”宣明笑着自桌上拿起玉盘和铜板,“公子,请。”
男子笑了笑:“与先生所聊乃是我私密之事,先生若算不出来我是谁,我怎放心让先生算命?”
宣明闻言,心中忽得有些不舒服,心想我又何时求着你让我算命了?
他自小隐忍惯了,此刻也能笑着应对,淡淡抬头看了他一眼:“公子出身名门,乃大富大贵之身,在下不敢妄语。”说了又微揶揄道:“从面相上看来,公子不像有烦心之事的人,只不过最近似乎犯了点桃花,夜里当不可贪欢,免得伤身。”
男人没有说话,许久才微微笑着说:“我来求先生算卦,先生倒算到我床上去了。”
宣明闻言大怒,心道我何时算到你床上去了?脸色红白交替,却也发作不得,宣明咳嗽几声:“我身体不适,师父还在家等着我回去照顾,公子不如改日再来吧。”说着捡起身边的斗篷,坚决地说:“公子,请。”
男子见他下了逐客令,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很爽快地走了。
宣明自顾自地披上斗篷,暖烟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先生没事吧?那公子带了四个随从,掐着我的手腕子不让我进来,他没对公子做什么吧?”
宣明觉得好笑:“他敢对我怎么样?我不出手是对他手下留情。”
暖烟一副憧憬的模样:“先生真厉害。”
宣明敲了敲他的脑袋,拉住他的小手:“走吧,回家给师父做饭去。”
暖烟今年十岁,是宣明从路上捡回来的小叫花子,长眼色又看事,加之从小在旮旮旯旯里打滚,什么杂七杂八的人没见过?就算身上没有仙根灵脉,帮衬着算卦唬人也是一套一套的。
他心里却知道,宣明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他是真正有本事的大能。
宣明有时候算不准,暖烟一开始认为马有失蹄,算不准也在所难免,后来客人走了,暖烟从宣明嘴角那抹懒散的微笑才意识到,这人可能根本是故意的。
至于为了什么,他倒是弄不清楚。
如果次次都能算准,越来越有名气,升官发财还不容易么?听说京城有种大官叫做国师,先生如果能混到那份上,可也就不用在这小铺子里谋生了。
一主一仆把铺子的门关了,暖烟赶紧走在宣明的身前开路,他的个头虽然不高,身量做宣明的小拐杖倒是正合适。宣明细瘦的手指被寒气扫得微红,放在暖烟的肩膀上,瘸着腿慢慢迈动步子,口里呵出白烟似的暖气,一路上闲闲地商议回家应该吃什么。
宣明笑着说:“要不今天割点肉回家吧。”
暖烟一听瞪了眼睛,连忙装作心不为所动的君子模样:“先生说了算。”
宣明小声道:“城门口那间卖肉的铺子,我今天早上路过时给他算过了,肯定有剩下的卖不出。虽说这时候的肉不怕坏,只不过那屠夫有点怕老婆,卖不完是要回家被骂的。咱们不妨去捡点现成的便宜。”
暖烟嘿嘿笑着:“先生卦算入神,雄才伟略。”
男子骑着马站在街道尽头,停下来远远地望了城门口肉铺前的宣明一眼。旁边的随从赶紧道:“侯爷觉得如何?要不要把他抓回去?”
那被称作侯爷的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痞子似的笑容渐渐淡了,又抬头望一眼宣明的背影,一声不吭地扬鞭而去。
初春的天黑得早,明明还不到晚饭时候,却总觉得现在应该躺下睡觉了。这时候刚下了雪,地面反而不滑,踩上去却是脚底有点冷。主仆两人在肉铺以半价割了一斤猪肉,走了约摸半个时辰,黑灯瞎火的,终于回到城郊的一座小院落里。
师父的房间里点了灯火,宣明打开门进去的时候,简平正坐在桌前怔怔发呆,手中握着一枚白色玉佩,草绿色的穗子,上面有些暗红痕迹,像是洗不去的朱砂。
宣明轻手轻脚地坐在他跟前,声音也不敢太高:“师父今天好些了么?”
简平今年四十有四,天生却是气质不错,清瘦雅秀,相貌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六七。他转头望着宣明,一时间像是从什么悠远的地方被拉了回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你回来了?我煮了面,现在还热着呢,你们去吃吧。”
手里的玉佩也悄无声息地收了起来。
宣明转开脸装作没看见,笑着说道:“好,这几天生意不错,我给师父做红烧肉吃。”说着吩咐暖烟:“去生火。”
暖烟一听有红烧肉,嘴里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那还需要等他吩咐?早就一溜烟地跑了。
宣明浅浅笑着,状似随意地问:“师父今天又做梦了?”
简平闻言微低了头,又抬起头来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你做饭去吧,我披上件衣服出去帮你。”
三个人暖意融融地吃了饭,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这晚睡到半夜,简平房间里忽然传来哭泣闷叫之声,宣明睡在他隔壁,立刻惊醒,迅速下床捡起一道灵符,瘸着腿来到简平的房间。
简平的身上明明没有人,却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四肢挣扎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踢打。
宣明咬破手指在灵符上画下一咒,用桌上的油灯点了,喊道:“破!”
那道灵符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样,飞扑上去像是贴在什么东西上面,顿时煞气怨气满屋,那看不见的东西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满腹敌意地朝着宣明扑过来。
宣明浑身僵硬不动,忽然间身体像是浸在冷透了的冰水里一样,虽然瞬间即逝,却也叫人浑身虚脱,恐惧得嘴唇哆嗦。眨眼间,那东西穿身而过飞出房间,宣明站立不住,猛地向后一个趔趄。
简平咳嗽着半坐起来,眼圈微红:“风扬走了?”
房间里恢复平静,宣明闭上眼睛冷静下来:“走了。”说完顿了一下,又道:“师父,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风扬做鬼也想要师父的性命,师父再不允许我灭了他,只怕师父凶多吉少……”
简平垂着头没有说话,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白色玉佩,浅绿色的穗子落在被子外面,把宣明看得一阵疼痛。他忍了许久也忍不住:“师父,徒弟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实在看不下师父继续受他的折磨。”
简平仍旧不抬头,声音沙哑:“我对他不起,怎么能让他魂飞魄散?”
“师父怎么对他不起了?”宣明着急道,“当初你劝他不要亲自去捉拿刘秀,他偏偏不肯,结果毁了自己的仙根灵脉,这都是他咎由自取,跟师父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他做鬼都想要害师父,师父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
简平垂着头不说话,半晌才说:“宣明,你还不懂……”
宣明闻言忍耐地皱眉:“徒弟是不懂。风扬囚禁折磨师父,连死了也不过放过你,师父何苦怕他魂飞魄散?要是换做是我,我怎么也不会顾及一个想害我的人。”
简平低头不语,过了许久才道:“宣明,今夜的事辛苦你,你回去休息吧。”
宣明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苦恼叹息,一声不吭地走了。
翌日清晨,暖烟权当小拐棍似的走在路上,对扶着他慢慢走的宣明小声说道:“先生昨夜没睡好啊,眼窝子都是青的。”
宣明不在意地说:“你管那许多做什么,到了城里就不用扶着我了,先去打点铺子开门吧。”
“嗯,刚下了雪,先生小心路滑。”暖烟听话地快走几步,对着旁边卖热包子的吞一下口水,一溜烟地跑了。
宣明慢慢在街上瘸着腿走过,笑着跟路上摆小摊的打招呼。客人无大小,谁都有个需要算命的时候,他跟谁都能交上朋友。
就在这时脚底一滑,宣明心中暗叫不妙,身子立刻向后倒下去。
宣明身子骨不算康健,这么一跌定是要浑身散架子,眼看着就要疼痛遍布全身,身边忽然有人伸出胳膊,力道不小,稳稳地把他架了起来。
宣明一时间脚底还在打滑,自然是歪向身边那人的怀抱,正要忙不迭地道谢,只听身边男人笑着开了口。那声音低沉好听,却略带点熟悉和讨人厌:“昨天刚算命到我床上,今天就投怀送抱,神算做人倒是坦率。”
路边的人不明所以,望着两人,其中几个吃吃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