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夏季的雨水都是忽然而至,没有预兆。
刚才还好好的天气转眼就骤然大变,下起倾盆大雨。
这一天下午正想去舞风,却遇上了入夏以来前所未见的大暴雨,清次只能进了一家酒屋避雨。
居酒屋就在离舞风不远的小街上,蓝色门帘上写着勘亭流的“小豆”两个字,狭窄的室内已经聚集了不少避雨的人。
突如其来的暴雨倒是给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带来了兴隆的生意。
小豆的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叫阿梓,丈夫出门在外,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小女儿绪。
虽然这家店的店面很小,酒却不错,炎热的夏天来喝上一壶雪冷吟酿,对于埋头工作的男人们来说就是无上的享受了。
清次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对纯酒的执著而经常光顾,和阿梓母女也是相当熟络的,偶尔高兴的时候还会把胖乎乎的小绪架在脖子上玩乐一番。
但是,清次常来小豆的另一个原因却是一个叫弥九郎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年累月地坐在居酒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像都会结上蛛网似的,不但看起来陋鄙不堪,而且常常要赊欠酒账,但是就算如此,阿梓也没有把他赶走。
弥九郎在浪人之中很有声名,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从他那里得到工作,是消息十分灵通的情报屋,靠出卖情报和赚取中介钱来过日子。
但是这天清次走进小豆的时候,弥九郎却不在角落里,那张桌子空着,阿梓穿着粉色橘鹤的棉布和服,扎着袖子正在擦拭桌面。
看到清次进来,少妇圆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唉呀,真是好久不见,如果不是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
“哪有好久?不是三天前才刚来过么。”
“怎么才只有三天?”阿梓嬉笑着道:“我一定是被岁月折磨着感到度日如年吧。”
她收拾好桌子站在一边问:“还和平时一样么?”
“嗯,一样。”
“请稍等。”
她离开桌旁去温酒,边上的男人们就调笑着说什么“阿梓,可不要厚此薄彼,也不能怠慢了我们才好”之类的话。
清次望着门外,就那么一下子的功夫,天色已经变得像晚上一样阴暗,屋中也都点上了油灯。
就在阿梓端上酒来的时候,门帘忽然被挑起,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通常会到小豆来喝酒的,都是些手头颇为拮据又忍不住酒瘾的人,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说些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或是和阿梓玩笑几句排遣寂寞,喝醉了就唱弄斋小调,谁也没有正经过。
可是现在从门外进来的这两个人,却是完全不可能和这里的常客为伍的。
那是两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
外面的雨下得虽然大,可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衣服却只湿了一点,后面的那个看起来大概是他的侍从,手中拿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油布,身上已经差不多湿透了。
尽管只是穿着素底的小袖,可是看起来却仿佛与众不同,光是那样走进来就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注目,与其说是出众,倒还不如说是格格不入来得确切。
他们显然不是会出现在居酒屋中的人,而应该在晴朗的天气坐在绘着漂亮水云花鸟纹样的伞下,一边饮着上好的清酒一边欣赏歌舞,或是在宽敞的庭院前,花瓣飘落的廊下和高贵美丽的女子们玩纸牌游戏才对。
清次往那边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他细细地打量着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看着他伸手抖落身上的水珠,眼帘垂下,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视线。
“雨下得很大吧,看您全都湿透了。”
阿梓把客人让到屋里,可是到处都坐满了人,一张空闲的桌子都没有。
她圆圆的眼睛四处看了一会儿,只有清次坐着的那个角落还有空位,但却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那个年轻人的目光也随着阿梓看去,清次和他的视线一触立刻避开,只听到他说:“不用了,能让我们躲一下雨就行。”
“这样啊。”
阿梓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可是眼角却在悄悄地瞧着他,在这个居酒屋中几乎每个人都把目光停留在这两人的身上。
原本喧闹的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很多,只能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和轰鸣的雷声。
他们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等着雨停,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手中还提着半壶酒的这个男人名叫松太,不但嗜酒如命,而且好众道,偏爱俊美的男子,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苦头,和人争风吃醋差点被杀也有过好几次,可是依然改不掉这个习性。
久而久之,周围劝说他的人慢慢减少,最后连规劝的话都变成了“干脆去勾引别人的老婆,那样还比较安全”这一类讽刺辛辣的挖苦。
在这个下着大雨的盛夏午后,松太脚步踉跄地站起身来,借着酒意向那个年轻人的身边走去,酒屋中倒有一大半人在等着看好戏。
清次静静地看着松太摇晃的背影,端起酒盏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这个男人干瘦的背脊恐怕受不了一击就会断裂吧。
第一口酒喝下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透过酒盏的边缘望去,喝醉了酒的男人一头撞在那个年轻人的怀里,手中的酒壶顺势落下,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原本一直望着门外雨幕的年轻人仿佛吃了一惊,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刚好迎上了松太乜斜的醉眼,一股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皱起了双眉。
松太用空出来的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整个人好象喝醉了似的直往地上滑,几乎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啊呀,这可不好了,有大半壶酒被你撞翻,不赔给我可不行。”
那个年轻人因为这个粗鲁的动作而显得十分尴尬,用一只手扳着松太的双手,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可是后者却借着酒劲用上了蛮力。
“不赔我也行啊,我酒喝多了走不动路,你要是送我回家那我就不计较了……”
松太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要扯开那件质地不错的小袖和服,两下一挣似乎传来了裂帛般的声音,年轻人俊美的脸上一红,微微地露出了薄怒的表情。
看到那张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的微妙表情,清次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中一动。
但是他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会心动,那个年轻人也还没有发火,站在他身后的侍从却忍不住了,从腰边抽出佩刀,一下就指住了松太的鼻尖。
“你也说自己酒喝多了,把手松开,否则就永远都别想再用这双手了。”
可能是被这冰凉的刀尖吓到,松太的酒意一下子消退了大半,双手一松,脚步不稳地向后摔倒在地上。
那个侍从仍然不肯罢休,拔出的刀往前跟进,继续指着松太的鼻尖,眼睛里布满了冷笑。
“酒醒了吗?”
松太睁着眼睛看着那个正在整理衣衫的年轻人,又转过视线看着眼前的刀尖,周围的人也全都摒住了呼吸。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是还没有清醒是吗?”
长刀又逼进了一步,刀尖移向了松太的右眼。
只要再踏近一步,就能把眼球挑刺出来,一触即发的危机和难以形容的恐怖感瞬间散开在这个小小的酒屋中。
阿梓担心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步步地挨到清次的桌前。
“拜托了,想办法让他们停下吧,万一闹出了人命可就麻烦了。”
清次望了一眼那个举刀的侍从,他虽然怒气冲冲,可是眼睛里却看不到一点不冷静和冲动,反而像是考虑好了后果,下定决心要给松太一个教训。
“是该给他个教训。”
清次侧着头道:“放心吧,就算闹出了人命,杀人的人也会自己解决的。”
“可是那么一来,谁还敢到这儿来饮酒?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死过人的地方聊天吧。”
阿梓双手按着膝盖,在角落里悄悄地对着清次弯腰做出请求的样子来,回头看到小绪站在内室的门口向外张望,更是吓了一跳似的把她推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松太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他向后倒退,仰倒在地上,紧接着又转身爬过地面,一边叫着一边躲开了刺过来的利刃。
不知道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慌不择路,松太狼狈不堪地爬了一会儿,很快又没头没脑地跑起来,一下子撞翻了桌子,又一下子把旁观的客人推倒,小酒屋中立刻响起了一片凌乱的叫声和桌椅酒盏的碰撞声。
最叫人担心的还是那把发亮的刀,好像随时都会砍到自己头上来似的,连原本想要看好戏的人也全都慌乱起来。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清次站起来,穿过人群抓住了松太背后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拉到自己身边。
“我这可不是在帮你,是在帮阿梓和绪,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受她们照顾,偶尔也该有点回报。”
不管松太是不是听到,清次把他扯到身边之后,只看到那个穿着小袖和服的年轻人也拦住了自己的侍从,仿佛说了一句:“阿犬,算了。”
他伸出的手臂把刀挡在人群之外,被称为“阿犬”的男人又狠狠威吓了松太一眼,才把刀收了回去。
少了利器的威胁,骚乱又立刻像退潮似的归于平静。
松太受了惊吓,双手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清次的肩膀。
“救、救救我……”
清次没有理会他的求救,只是不断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在他看着对方的时候,那人也同样在看着他。
他们对视着,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仿佛快要互相看到对方的心里去了。
清次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笑意。
是这个人。
本来因为他一直低垂着眼睛所以没有看清,等他正视自己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个漂亮出众的年轻人,就是上一次在舞风的廊间,和他擦肩而过的人。
那个叫做“助作”,也能让若鹤露出由衷笑意的男人。
互相对视的时候,清次感到目光被深深吸引,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是对方的眼睑一动,自己也忍不住被牵动,那实在是非常奇怪的。
这样的情景,看起来大概是安全了,松太趁着酒兴的无赖模样又重新显露出来。
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又抬头看着清次,忽然缩了缩头,把自己醉眼迷离的脸贴在清次的胸膛上,大声说:“差一点就被害了,真是多谢你救了我。”
“这种小事,也不用特地记在心上。”
清次用一只手推开他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家伙可真够重的。”
周围的人都大声笑了,原本紧绷的气氛也松弛下来。
清次抬眼看着那个年轻人,虽然不明显,但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却也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只是那么微微一笑又立刻转开视线望着门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转回来,一直等到雨停,就径直离开了酒屋。
“那是谁家的武士?这条路不是去舞风的么?”
“武士哪会去那种地方。”
原来也是要去舞风的。
清次用手支着头,望着门外雨后的阳光。
既然这样,那今天就暂且不去见若鹤了吧,他忽然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低头一看,阿梓的小女儿正抬头望着他。
“怎么啦?绪。”
清次把小女孩抱到桌子上,小绪胖嘟嘟的手举到他面前张开,手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像是从什么地方剥落下来的金色三叶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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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众道:男色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