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里自然有的是男人。
其中不少是和他同辈论交的公子哥儿,正因为熟稔,才乐得看他出个难得的洋相。因此个个揽着相熟的舞女,大有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
有个好事的远远叫道:“她既然想吃酸梅子,你就从了她罢!”
众人立时笑作一团。
梅洲君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酒肉朋友。真没有人?随便来一个,我就跳了。”
他的目光才落到冯明徽身上,后者立刻笑道:“你可别害我,回头玉香又怪我坏她好事。”
他这群狐朋狗友,大多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秉性,并以惹人拈酸吃醋为美事,男人越是风流,就越是春风得意。因此冯明徽笑吟吟的,还道他自矜身份,应当再顺水推上一把,把他的肩膀一搂,就往莺莺燕燕中去。
这短短十来步路,各色涂着金粉揉着油彩的眼睑,挟着粼粼闪烁的瞳珠,都沿着灯光的缝隙在他面孔上叮叮当当地乱撞,梅洲君畏光的毛病又犯了,只好抬一只手在眉上搭成了棚。
玉香幽幽道:“上次是目不斜视,这次连个正眼也没有,是不好看,还是不敢看?”
梅洲君笑道:“你可饶了我吧。”
他眼睛里还湿着,看人时不如以往清亮,只是眼廓姣好,上下睫毛漆黑浓密,天生含着一泓春雨,谁被他凝视一会儿,就甜柔得像饮了蜜,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
玉香本来还拧着眉毛,满肚子的“冤家”“没良心”都顶到了嘴边,这时候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一手从托盘上掇了支白酒,朝他举了举。
这是要给他灌酒了。
舞厅里有不成文的规矩,舞女总会想方设法哄客人开几瓶酒水,赚些边边角角的抽成,一旦惹得佳人发怒了,不到五六瓶还哄下不来。
梅洲君虽然记人的本事平平,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当众驳她的面子,于是理所当然地,也向旁侧里伸出一只手。
这衣来伸手的大少爷,不论想要什么,总不乏人双手奉上。
“有什么酒?”
冯明徽自得道:“我这地方大,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梅洲君理直气壮道:“要喝不醉人的。”
“哪有喝酒不醉人的?那你喝什么酒?回家偷吃姨太太的炖银耳去吧。”
梅洲君还将头点了一点,道:“说得有道理,有炖银耳么?”
只是话音刚落,还真有人往他手里递了一支水晶杯,盛的既不是白酒,也不是炖银耳,而是极淡的樱桃甜酒。
梅洲君微笑道:“多谢!”
他把酒杯抵在唇边,光线穿过杯壁,在他的鼻尖上烫出了一枚通透皎洁的小月亮,他的双唇就在月晕模糊中,浸在淡红的樱桃酒里,看起来质地尤其柔软。
他就隔着月晕和樱桃酒,朝斜侧里掠了一眼。
这一眼看罢,立马倒尽了胃口。
梅大少记人的本事不佳,记起仇来却是一等一的,毕竟世上能令他费心去憎恶的东西屈指可数,面前这尊假仙就是其中之一。
假仙也是西装马甲的打扮,只显得尤其颀长些,像是一只瘦颈的白鹤,两肩总一丝不苟地平展着,就是加以尺规也分毫不差,别有一股卓尔不群的清越。
梅洲君总说他身上有种怀表掐分夺秒般的讨厌,从头发丝到脚尖都长满了矜持的刻度。
“我没看错吧?”他道,转头去看冯明徽,“你倒是本事见长,请得动这尊大佛来跳舞?”
冯明徽笑道:“你别冤枉我,我可没本事请动连大少爷,再说了,腿长在连大少身上,他就是把我这小地方拆了,我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呐!”
“看来还是不请自来。”
他这还是折了茅头的,谁知道连暮声却不理会他的弦外之音,只温和道:“别喝了。”
梅洲君奇道:“你来教训我?”
“我给的酒,当然能收回去。”他还真一伸手,把酒从梅洲君手里端回去了。
梅洲君打出娘胎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虎口夺食,连区区一杯酒都不让他尽兴,不由瞠目结舌。
连暮声道:“喝醉了酒,还怎么跳舞?”
梅洲君纳闷道:“我又不是同你跳,玉香都没发话呢。”
只是话音刚落,连暮声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平淡道:“言而有信,梅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