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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理说早该是异乡客了,摸起舞厅来却依旧熟稔得像是钻热被窝。

原因无他,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借着接风的名头,给他连摆了三四天的流水席,全蓉城叫得上名号的公子哥都携美赴宴,酒桌上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纵使他兴致缺缺,又怎能不去蹚上一蹚?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被奉为了常客。

车往百乐门去,一路上行经的大多是些剧院和舞厅,起初还含蓄些,男女间的调笑仿佛皱在腰肢上的旗袍,隔着肉欲云遮雾绕,越往深处走,脂粉香气就越稠密,轻轻拥裹着来人往里走。

梅洲君闭着眼睛,突然觉得有什么红红绿绿的光斑隔着车帘照到了面孔上,就知道是署着“红香绿玉”的灯牌在作祟,这都是当地的妓院。

吴丰道:“大少爷,醒醒神,就快到了。”

梅洲君于是伸出一只手,把车帘慢吞吞拉开了,车窗才摇低了一半,就听到有人在外头笑着叫他:“桃脯来了!杏春,你倒是说说,我们梅大少爷今个儿是酸的还是甜的?”

“那可得看梅大少今天赏不赏脸了,要是还不找玉香跳舞,恐怕她又得吃一斤的酸梅子。”

这一唱一和的,纯然就是拿他打趣了。

梅洲君唇边露出个笑影,等吴丰躬身开了车门,就老实不客气地踏出一只脚去,往那人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你这么做生意,离闭门谢客也不远了。”

说话的也是个梳着分头的才俊,天生一张笑面孔,大名冯明徽,正是这百乐门的少东家,这会儿肘弯里搭着西装外套,怀里搂着个袅袅婷婷的舞女,神色俱是微醺,显然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冯明徽原本只打算调笑几句,只是“桃脯”这两个字一出口,越想越乐,抓着这难得的口头把柄就不舍得撒手了。

梅大少爷是出了名的喜欢跳舞,就是对舞伴没什么长性,估计一支舞跳下来,连面孔都没记清楚,就又施施然走了,连攀谈的空子都难抓得很。来往的舞女和交际花既爱慕他的好颜色,又怨他眼高于顶,因此没少在背后翻他的风流帐。

女人但凡要翻起野史旧帐来,就是史官也要怕三分的,于是梅洲君在脂粉堆里得来的诨名就如一摞帽子似的,在头顶上越积越高。要想戳他梅大少的痛脚,只消在帽子堆里淘上一淘,定有所获。

他们口中的玉香是新晋的舞女大班,明艳泼辣,舞跳得不凡,就是梅洲君这种不爱记面孔的,也多找她跳了几支舞,因此她也自诩在梅洲君面前颇有几分脸面。

只是他上次来时,玉香特意去烫了个时髦的侧式卷发,打扮得脂香粉艳的,要在他跟前博个面子。结果梅大少愣是没认出她来,径直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落进了一个跟她互别苗头的交际花手里。

玉香差点没被气得仰倒,只是又不能明着发火,正巧有个小舞女嘴馋,偷偷拣桌上的糖脆青梅吃,被她拧了一把,指桑骂槐:“酸梅子有什么好吃的,小贱蹄子,要吃也得拣着桃脯吃!”

她这牢骚一出口,四周相熟的舞女都开始发笑,梅大少那头还恍然不觉,一转眼又多了两个诨名,一会儿是“酸梅子”,一会儿又成了甜口的“桃脯”。

这事都传到冯明徽耳朵里了,特地来打趣他。

“桃脯,玉香可是特地把头发烫回来了,就等着抓你跳个通宵呢,你可别又认错了!”

梅洲君道:“不得了,不得了!你这是销金窟,还是老虎洞?吴丰,咱们来得不是时候,看来得等她跳累了,再悄悄过来。”

冯明徽笑道:“这可由不得你!玉香闹着让我来逮你,你道我在外头等着做什么?可算能交差了,走,不到天明,不许逃!”

他一只手抓过梅洲君的手杖,把人往里带,杏春被他冷落在一边也不发恼,笑吟吟地推着梅洲君的脊背,显然是来了个两面夹攻。

梅洲君知道逃不过,索性卸了力气,懒洋洋地任他们推着,一只脚刚踏进厅里,脸上就挨了一记掺了亮粉的妩媚眼刀。

玉香一只带着玉镯的手腕白蛇一样一扭,支在侧腰上,她腰窄到刻薄,光闪闪的缎面旗袍就在两边胯骨上开了锋,劈出两簇猩红的牡丹花色来,别人的旗袍皱在腰上,她的更空荡一点,皴在伶仃的胯骨间,整个人就在缎面的波光里,含着冷笑带着怨,仿佛刺绣里落下了一根针。

单只她一个人,也就罢了,众所周知,舞池里的女人是南飞的雁阵,离不得群的,因此她周围捂口掩面发笑的,目光炯炯看笑话的,鬓发如云,香汗如雨,比起刚刚六姨太的小打小闹,简直是布下了十方胭脂阵。

不得了。

他要是敢找任何一个跳舞,恐怕都得拄着手杖出舞厅的门。

梅洲君左顾右盼,半晌道:“不劳驾了,我还是找位先生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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