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姨太今夜没能遂愿,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那眼里的幽怨简直能和井里的月光一起泛出来。
奈何她这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梅大少只是笑,仿佛倚在台下风风光光看了一出戏,便宜都占尽了,独独没有掏出赏钱的意思。
六姨太一跺脚,又没法留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披了西装外套,打角门里出去了。
他走得很快,脚下带风,仿佛刚刚那场还没尽兴的眉眼官司,转瞬就化作了一把胭脂刀,要割他的后脖子。
她想得不错,梅洲君确实是在躲她。
这一躲,就躲进了小轿车里。
司机吴丰是家里的老人了,连着两三天夜里送他出去,不消他吩咐,就绕过来给他开了车门,还朝他面上看了两眼。
“这就对了。”
“对什么?”
“大少爷今个要往哪儿去,小的全凭一管鼻子闻出来了。”
“你又闻出什么了?”
“好大一股风流味儿。”
梅洲君抄起手杖照他头上那顶水獭皮帽子来了一下。
这人从前捱过饿,后来借着梅家的荫蔽又肥得流了油,因此生就一颗有棱有角的大脑袋,把个帽子撑得鼓鼓囊囊,被扇落了半边也不急,只笑嘻嘻地从袖筒里伸出两根指头,又往回一拨,稳妥得仿佛挂到了帽架上。
梅洲君笑骂道:“还敢寻我开心,还不开你的车去!”
他今个运气不佳,在盘丝洞里陷了一遭,这会儿才在车里靠坐下,就听见车窗上琐琐碎碎地发响,是开始下小雨了。角门上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颠扑,把一整扇凝满了雨点儿的车玻璃,照得如发抖的锡箔纸一般。
又是一场入夜的春雨。
梅洲君下意识盯着看了一会儿,被晃得眼晕,他刚出生的时候有点儿弱视,后来差不多大好了,只留了个畏光的毛病,容易流泪,于是往后一靠,拿手斜遮着眼。
“大少爷觉着晃眼,就把帘子放下。”吴丰道,知道他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又伸过一支手臂来,捉住车帘,轻轻拉停当了。
梅洲君越想越是巧妙,忍不住道:“什么时候装上的?”
“早就有啦,少爷大概还不知道,这车是从典当行里赎回来的,里头的陈设,都被人动过。”
“赎回来?这辆车都用了十来年了,老爷子穷得散尽家财了?”梅洲君奇道,“不至于啊,真穷了,他得先卖儿子。”
梅家祖上是做盐铁生意的,满清入关的时候,头一波奉命去垦荒,世世代代守着盐池盐号,在晋西北也是首屈一指的巨富。梅洲君身为盐商家的大少爷,一身的骄矜都是拿成升成斗的雪花盐浇灌出来的,如何能不明晃晃到刺眼的地步?
“生意上的盈亏,哪个又说得准呢?这世道可不比少爷刚出去那时候,不过前阵子又大好了,”吴丰说着不对味儿,赶忙嘴上装了个轱辘,奉承他几句,“要不怎么说少爷是福星呢?”
梅洲君得了想要的答案,这才又靠到了车座上,拿手杖敲敲驾驶座。
“宝丰社今个儿谁唱大轴?你去打听过没有?”
“是俞老板的《挑滑车》。”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道:“这倒能去看上一看。”
“那就往宝丰社去了?”
“慢着,还有什么能看的?”
“玉姮娥的《打金枝》,唱了有三天了,次次客满,我看呐,改明儿就能成角儿。”
“还成角儿?就数他唱得最难听,身长气短的,挑只老鸹都比他来得妙,”梅洲君大为扫兴,“转道,往百乐门去。”
他被倒了胃口,自然要寻其他的乐子来补,吃喝嫖赌尚且不避,索性去跳几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