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姨太既然敢在这个点儿孤身出来,必然和其他女人有所不同。
她的凭恃无非来自一点莽撞,一片贪心,一腔炽烈难言的情欲,和一把打得极精的如意算盘。
她过门的时间尚短,短到那一身从舞厅沾惹来的风流习气都还热乎着,本来么,以梅家的富贵,还算得上一桩上好的皮肉生意。怪只怪梅老爷在床下也还是个体面人,等裤腰带一解,就处处显出合乎年纪的疲软了。
呸,银样蜡枪头!
她心里幽怨,身上半边被夜风吹得发冷,半边却是从心底里开始燥热。软缎鞋面虚虚拢在脚上,走起来拖泥带水,她能看见自己瘦削青白的脚背,在薄薄的缎面下闪烁,恰似水中一钩伶仃的月亮。
夜里风大,她不知第几次抬手压了鬓角,发间掖的那一串宝珠茉莉都揉皱了,东边厢房的灯依旧没点起来。
梅家大少爷刚留洋回来,昼夜颠倒不过来,白日里总恹恹的,除了三餐连人影都见不着,规矩得堪比闺中小姐。等入夜了,梅家二十几年以真金白银浇灌出的纨绔习性就冒了头,家里的下人没少见他出去鬼混。
鬼混得好,正愁他不肯出来。
六姨太倚着井沿坐了一会儿,鞋尖在苔藓上划了不知多少道心烦意乱的一字,她若是把守盘丝洞的妖精,恐怕连天罗地网织了三个来回。
夜里风大,她等不住了,正要咬牙起身,却听见门轴里“吱嘎”一声胡弦似的轻响,没来得及冒尖,就被一只手掌轻轻隔住了。
她一颗心怦怦乱跳,知道越是这节骨眼儿,越是不能显出刻意来,只仿佛受惊似的一偏头,松松挽在鬟燕尾里的翡翠双尖簪子,立刻知情识趣地滑脱出来,撞进了井里,铛的一声响。
“哎呀!”她急急起身,两手支着井口往里看,那一头带鬈的黑发如虿盆里摇曳的蛇蝎一般,纷纷散乱在后背上。
就抬手撩头发的当口,有个影子落到了她的后背上。
梅大少爷长身立在她身后,睡眼朦胧地问:“红姨,这个点了,还出来洗漱?”
“说起来就来气!”六姨太嗔道,“我早知道,我们欢场出来的,入不得大户人家的眼,谁知道连下人都敢踩高捧低!银铃这小蹄子心野,刚入夜就跑得不见人影,连洗面的热水都敢克扣我,我这胭脂口红都没卸呢,大少爷,可惹你笑话。”
她为人泼辣,说起话来难免夹枪带棒,好在那一口苏白,把咬碎银牙的火药味祛了九成,反倒更烈、更艳、更添几分带着蝎尾钩的娇蛮。
她最清楚这个,因此也不避忌,梅大少爷果然不负浪子的名头,也陪她长长叹了口气。
她心里有数,这出戏还能唱下去,于是伸出一根指头,用力去揉嘴唇。她深知女人面上的七分颜色,都落在唇红齿白上。因此唇上用丹祺唇膏精心描摹过,手指一揉,就如一颗绽了口的,猩红柔软的樱桃。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搽了几下,梅大少的手帕就递到面前了。
“抹不干净,擦了吧。”
“嗳呀,怎么好意思拿你的帕子。”
“拿着吧,不是我的,”梅洲君道,“是你上两天差人丢我窗户里的。”
六姨太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惊疑道:“大少爷,你说什么?”
隔窗递帕,这种不动声色的勾引,要怪也只能怪东风做媒,怎么能说破?梅大少这种在花丛里做惯了窝的男人,要是这么不知情识趣,恐怕早八百年就被挠花了脸!
她心里的犹疑刚升腾起来,就听梅洲君又狡猾地让了一步:“我刚刚听着响动,什么东西掉进井里了?”
六姨太这才又一摸鬓发,叫道:“真是冤家!我的簪子!”
梅洲君的影子果然在井水上晃了一晃,变得近切了。
梅大少皮相绝佳,别人是临水照影,他却是明月清辉,恨不能反过来把井水照得焕然生光。一时间,除了晃眼,六姨太倒也分不出心思去细细打量他的眉毛眼睛,只觉无处不好看,就是洋裁缝在缎子上打出的花样子,也没这么潇洒流丽的款式。
六姨太心神摇荡,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大少爷,这可得怨你,平白无故夜里推门吓唬人。”
梅洲君笑道:“这也能怨我。”
他一瞥着井水,就忘了找簪子这档子事了,把自己从头照了一照。男人整理起衣冠来,比女人还旁若无人,因此六姨太那只手拂过来的时候,他避也不避。
六姨太一喜,五指正好拂过他西装马甲的口袋,腕骨上的翡翠坠不经意地一绞,拖出来一串怀表链子。
“哎呀,好险好险,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六姨太急忙用手兜住了,一手去解,只是她心里存了莫名的念头,五枚涂了鲜红蔻丹的甲片又委实太过圆滑,一时半会儿哪里肯解开?
梅洲君只是半侧着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半点没有搭手的意思——对于这种短暂的肌肤之亲,他显得异常狡猾,只肯吃饵,不肯上钩。
六姨太在他的凝视下,勾勾缠缠地解了半天,见他不搭理,就有些唱独角戏的狼狈,恼怒之下,拿眼角飞了他一眼,把链子扯得哗哗作响。
梅洲君在一旁乘着风凉道:“你得使劲,扯一把就开了。”
“大少爷,你倒是搭把手啊,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我可没干过这个。解不开也不妨事,你拿回去吧。”
“我难道是贪你的怀表不成?再说了,留个大男人的怀表在枕头边,这算什么回事?”
梅大少懒洋洋道:“那你就扔了罢,不值几个钱。”
当一个男人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就是一只撬不开嘴,还又臭又硬的死蚌了。
“呆子!”她啐道,捏紧了怀表,骤然起身。她在苔藓上布的盘丝阵这才显出厉害来,软缎鞋踩不住,就这么一滑,合身朝梅洲君身上跌了过去。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去抓梅洲君的胳膊,谁知道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少爷,竟然比她还娇贵,就这么往斜侧里一闪,唯恐被她轧着了。她一抓之下,人没捞着,反倒握住了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
她骇了一跳,连依偎过去的娇态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忙把手丢开,只见梅洲君递过来的,赫然是支红木嵌银的文明杖!
那支文明杖轻轻把她一隔,这拒人千里的架势,仿佛她就要像只虱子似的,跳到他身上吸血去了。
梅洲君一手掸了掸领口,笑道:“好险,我刚折好的口袋巾。”
这么会有这么骄矜到可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