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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州,白梅书院。

盛chūn。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室内响起,一双修长纤瘦的手洗净布巾,浸泡了温水的柔软织物擦掉了男人脸上的血污。

梅问情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对方露出来的脸庞,然后神情不变地继续擦拭掉血迹,污痕拭去,露出鲜红的伤口和白皙肌肤。

半个时辰之前,她捡到了这个男人。

在自家书院荒芜的后园子里,那里连着几重小山,大概率是从上面跌下来的。梅问情见到他时,这个长相俊美锋利、颇有攻击性的年轻男子蜷缩在杂草石后,如濒死的shòu。

血迹晕染开来,将青翠的绿植染成红得近似于黑的颜色。周围的草木一片破败,仿佛他的到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伤得还真重。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再晚一阵子……她可没有收尸的兴趣。

她擦掉了对方身上凝涸的污血,解开那些破烂衣衫丢在一旁,眼里只看着jiāo错的旧疤新痕、不断渗出血珠的崭新伤口。

这男人的体温滚烫,敷上药膏也没退烧。

梅问情大致处理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她这儿没有男子的衣衫,只得取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外披放在一侧,又拉起被子盖到对方的肩。

她手没收回,腕骨忽地被抓住,虚握了一把。男人的声音虚弱沙哑,混乱地低喃:“不……不要……”

不要?

她由对方抓着手,低头道:“你说得像是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

她回复,沙哑的男声却接不上对话,只是混乱地呼吸,伤重的发热让他烫得离谱,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抓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度跟梅问情微凉的体温jiāo叠在一起。

男人死死地握着她、抓着她,又抗拒,又难以松开。

“不要……不……爹……父亲……不要死……”

“救救他……求你、求你救救他……呜……”

他陷入了幻觉、或是梦魇。

这可怖的、纠缠着他的幻觉越来越严峻沉重。梅问情听到这呓语越来越qiáng烈痛苦,而后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疾咳。她眼疾手快地扣住了男人的下巴,手指抵入唇中,以防他无意识地咬伤自己。

她的指腹按着齿列,明明看起来文弱优雅,但动起手来却像铁钳似的无法逃脱。他的痛苦像是被劈为两段,在这瞬间崩断——坠入虚无。

那些挥之不去的梦境刹那结束。贺离恨像是被人从深井里打捞上来,满身láng狈。他猛地睁开眼,恢复意识后才得到了操控身体的权利,疼痛伴随着疾咳再度卷土重来。

梅问情适时收回了手。

她慢条斯理地洗净手指,满是悠闲地重新擦gān,然后坐在桌边倒茶,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在chuáng榻上蜷缩收紧,从肺腑里呕上血,吐在了榻边的水盆里。

暗红的血迹从水中散开。

梅问情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滑落时,贺离恨趴在chuáng边剧烈地喘息,他的手指扣紧榻侧的木头,墨发披散,纤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浑身都在抖。

他抬手按住了额头。经脉断裂不堪,几乎化为齑粉,他现今没有一丝自保的能力。

“你这伤……”清澈低柔的女声在他的喘息间隙里响起,“真是要命。”

贺离恨艰难地抬起头。

他见到一个身着霜色道服的女子。

这衣衫色泽清浅,三指宽的腰带勾勒出身形,她瘦削、高挑,腰带上缠着亮银的装饰,如白梅般缀在一侧。青丝之上没有戴冠,而是用一根玉簪子斜簪入发。

他想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在极度的疼痛之下,只能匆促地扫过,只对上了一双镇定寂静的眼眸。贺离恨满是戒备,可他戒备无用,他的脖颈咽喉几乎被切开了一半,没有致死,但却未愈,连抬头都艰难过分。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咳咳……你是……”

“要是这副德行还想说话,那你也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男人闭上了嘴,可能是听话,也可能是痛得说不出来了。

梅问情将他按回去,对方的身躯贴上chuáng,终于拔gān了所有力气。他元婴破碎、经脉寸断,又陷入意识不清的昏迷。

但这次没再陷入幻觉,没再做噩梦。

她等了等,没听见更多的呓语,便qiáng迫症发作地擦净他的唇角。

伤成一个随时断气的破败玩偶,长得倒很漂亮。不是惹人可怜的那种娇气的漂亮,而是锋锐jīng致,眉眼如刀,令人降服不住的俊美。

梅问情停下手看着他,先是欣赏了一会儿,随后又习惯性走神,那道沾了唇边血痕的薄丝手帕被窗外的chūn风一chuī,忽然卷走,飞去远远的地方了。

————

“弑母的孽种……”

“天生灾星,就是他克死了他全家……”

“我就说过他会成为祸害,你们看看是不是!他已经变成祸害了!”

“诛杀此獠,以谢天下!”

贺离恨又见到了这一抹火光。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他的蛇刀插入地面,四面八方高高的仙器琼楼之上,尽是无数面目模糊、满身yīn影的修真之人。张牙舞爪、影子在火光边晃动。

“我们为了杀贺离恨已经付出了太多,gān脆就让他去找归元派复仇吧!”

“他草菅人命,罔顾人伦,怎么能留存于世……”

“裴家炉鼎所生的低贱废物而已,一个男子,不思量好好取悦女人,也能蹦得这么高……”

无尽的窃窃私语从火焰里响起,从每一道面目模糊之人的影子里响起。

贺离恨拔出蛇刀,将这些琐碎的声音抛之脑后,冲向那片燃烧的烈焰,但在他面前,那道烈焰仍然把那些熟悉的身影焚成灰烬,刺耳的惨叫贯穿云霄。

不……

不要!

鲜红的回忆超越火光,慢慢地晕染向整个天地,逐渐地,他的眼前化作一片血色。

有人说,他必须低头,必须臣服……

还有人说,就是因为贺离恨不肯低头认错,所以才惹来那么多无休无止的祸事,才让那么多身边的人因他而死……

他的眼前满是血色,几乎分辨不出什么东西,但在接下来的一瞬,忽然猛地望见一个霜色衣衫的女子身影,随后便重新坠入黑暗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

疼痛稍减,但这具身体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出深浅的程度。贺离恨睁开眼,眼前是木制的吊顶,chuáng边群青的帐幔被风拂动着,起伏不定,一重一重地chuī向身侧。

这是哪里?

不必仔细窥探,贺离恨也知道自己修为尽废,元婴碎成了粉末。但他还活着。

他想要动,但过程却非常艰难。费尽力气也不过只是挪了一小片地方。但当他想要继续挪动的时候,忽然被抵住了肩侧。

陌生的气息靠近过来。

“为什么不想好好休息两天?”梅问情单手支着下颔,“性格真有这么活泼吗?”

“你是……”

“我是救了你的人。”她道,“按照规矩,救命之恩……”

贺离恨盯着她的脸,而后又想起这目光对于凡俗女子来说太直接,为了避免某些误会,便又错开:“没齿难忘。我会报答你的。”

“没齿难忘……”女人重复道,低笑了一声,嗓音清越又柔和,“你拿什么报答我?洗衣做饭还是以身相许?”

“……会是一个让你满意的酬劳。”

“说得不错。”梅问情道,“我也不需要什么洗衣做饭以身相许,既然你说是让我满意的酬劳,那我可就相信了。”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那股陌生的淡淡香气又从贺离恨的身畔抽离而去。不多时,她带回一盏散发着浓郁苦气的汤药。

“这是什么药。”他的嗓音沙哑虚弱,好像再多说几句就会彻底哑掉。

“治伤的。我粗通一点……岐huáng医术。”梅问情思考了一下回答。

医术是不能根治他的……贺离恨沉默地想。最多能对这些外伤有所恢复,至于经脉、修为,半点作用也起不了。而变成一个体弱的普通人,隐姓埋名地活下去,这绝非他想要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梅问情。”女人chuī散汤药上升腾的雾色,“这儿是大殷申州,白梅书院。如你所见,我是教书先生。”

这是人间?贺离恨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离修真界如此遥远的地方。他道:“多谢您相救,梅先生。只不过我……”

他话没说尽,温热的汤药已沾唇,药匙送到唇畔,不容许犹豫般地喂到他嘴里。

苦涩蔓延。

贺离恨被迫一口口地喝完,被苦得皱眉头。对方这才放下药碗,敷衍哄孩子似的道:“只不过什么?你身为伤患,不懂配合,怎么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如果是仇人向他这么说,要他屈服,那多数要被那柄黑蛇细刀剁成饺子馅儿,但这话是从救他一命的恩人嘴里说出来的,再不爱听,他也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梅问情又道:“下次我给你喝药,知道及时张嘴就行了。你一无所有,我要害你早就动手了,还能要你什么?”

这话是很有道理没错……

“至于梅先生,这称呼是我学生叫的。”她生得美貌淡雅,静如寒梅,但说出的话却叫人瞠目结舌,“我救你、养你,恩同再造,这么大的功劳,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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