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御湖边上,微风卷起他的一片衣角,裴云谦负手而立,静静站在今日沈姝落水的地方,面色阴得比今夜的天更沉几分,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半晌,朱雀扛着个醉得人事不省的男子从假山处走出来。
看到裴云谦以后,朱雀顺手把肩上扛着的人丢在地上,而后恭恭敬敬道:“将军,查清楚了,今日失手推灵安公主下水的是孟少卿家的公子。”
说到这,朱雀顿了顿,心中思量半晌才接着往下说:“那孟公子是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应是在宴会上喝醉了,属下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幅样子,到现在还没醒,将军要如何处置?”
裴云谦转过身来,眸中戾气闪过,扫了地上的人一眼,漆黑的眸子顿时蒙上一层冷意:“砍了手脚,扔回孟府门口去。”
裴云谦声音听不出喜怒,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眯了眯眼,既然孟之源不会管教自己的儿子,那他不介意替他好生管教,并且让他毕生难忘。
想到这,裴云谦眉眼处冷了几分,他长睫微垂,眼底冷意渐浓仿佛淬了冰。
他轻捻了捻衣袖下的手指,至于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得了空他倒是要亲自去会一会。
见状,朱雀忍不住脊背发凉,她从小便跟在裴云谦身边,见惯了裴云谦喜怒不形于色,更见惯了裴云谦手腕狠厉杀伐果断。可裴云谦现在这幅表情她却是头一次见,她现在觉得裴云谦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足尖都十分渗人,特别是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得她浑身发颤。
朱雀吞了吞口水,有些迟钝地收回目光,颇为同情地看了地上喝得烂醉不省人事的孟纨绔一眼。
片刻,朱雀便想起正事来:“将军,现在已经是三更天了,宫门多半已经下钥了,今日我们可还回府?”
不管宫门下不下钥,只要裴云谦想出宫自然有的是法子,可见裴云谦始终一言不发,她也只得开口提醒。
裴云谦若有所思,垂眸扫了地上人一眼,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嗓音清冽,语气平淡无波:“不回了,还有一桩事要办。”
说着又抬头淡淡扫了朱雀一眼。
朱雀立刻心领神会,片刻都没敢耽搁,拎起地上的人便往假山深处去。
虽说这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但保不齐她下手没轻没重,万一疼醒了叫出声来把宫中巡夜的侍卫引过来就不好了。
“等等。”
闻言,朱雀打了个哆嗦,僵硬地转过身来,勉强扯出一抹笑,生怕这时候惹了裴云谦。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处理好以后在崇宁殿门口等我。”
朱雀走后,想到刚刚在未央宫门口的事,裴云谦的脸色沉了沉,心中思量片刻便抬腿往崇宁殿的方向去。
现在已是三更,但崇宁殿内依然灯火通明,笙歌阵阵。
裴云谦驻足在崇宁殿门前,听着里面隐约传出来不堪入耳的声音,他微微蹙眉,眼中不屑毫不掩饰。
门口守夜的小太监见到裴云谦不自觉的吓出一身的冷汗,片刻都不敢耽搁赶紧迎过去弯腰行礼:“裴大将军,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本将军有要事面见陛下。”
闻言,小太监面露难色,这崇宁殿屋正在干什么他与裴云谦都心知肚明。可他比不得裴云谦,若是他现在进去,打搅了里面那位的兴致,就算他有十个脑袋怕是也也不够砍的,可他更不敢直接回了裴云谦。
思量半晌,小太监没敢看裴云谦的脸色,哆哆嗦嗦迈开步子打开殿门进去通报。
片刻,屋内细碎的声音戛然而止,还未等通报的小太监出来通传,裴云谦轻笑一声,声音浑哑:“陛下,臣,裴云谦觐见。”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出带着几分不悦的声音:“裴将军进来吧。”
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刚刚进去通传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引裴云谦进了内殿。
殿内灯火通明,地上随意散落几件女人的衣服,桌上摆放着难得的美酒佳肴,殿内充斥着浓重的酒味,还混杂着女人的脂粉香味,以及某些不知名的气味,闻得裴云谦犯起了阵阵恶心。
主位上坐着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衣袍十分随意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头发也是随意披下,额前还有几缕碎发颇为凌乱,像是还未来得及整理好,半分没有九五之尊的威严。
此人正是如今的北临皇帝,沈亭。
裴云谦挑眉抬眼打量片刻,随即收回目光,轻笑了声,尾音上扬:“拜见陛下,看样子臣来的不巧,打扰了陛下兴致,臣有罪。”
闻言,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脸色微变,胸口一阵气闷。裴云谦虽嘴上说着自己有罪,可神色没有半分畏惧,语气也是狂妄至极。
沈亭额前的青筋鼓了鼓,半晌才认命般吐出一口浊气来,随意抬了抬手,似是有些无奈:“裴大将军不必多礼。”
“来人,给裴将军看座。”
“不必麻烦。”话音未落,沈亭的话就被裴云谦打断。
他斜了斜身子:“臣今日来是有一桩事要求陛下,还望陛下成全。”
屋内气味实在污浊不堪,裴云谦半点都懒得跟坐上的那人跟迂回,直奔主题。
闻言,坐上的人脸色微微缓和了几分,抬眼看过去,轻笑道:“这天下竟还有裴大将军做不到的事?大将军但说无妨。”
“臣想请陛下赐婚。”
沈亭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自觉的往前倾了倾,嘴角带着几分笑意:“赐婚?不知裴将军看上了那家姑娘?但说无妨。”
裴云谦缓缓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嘴角噙着几分笑意:“灵安公主,沈姝。还望陛下成全。”
闻言,沈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重新靠回椅背上。
裴云谦的性子沈亭这几年也是领教过的,听到的传闻更是数不胜数,从前他和冯太后不是没想过要用美色将裴云谦收为己用,但每一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回绝,如今裴云谦主动让自己给他赐婚已是难得,更没想到裴云谦要娶的竟然是沈姝?
此番匈奴来求亲,如今宫中适龄的公主只有三位,他知道冯太后有意让沈姝去匈奴和亲,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裴云谦会来插上一脚。
沈亭没有应允,心中反复思量着其中的利害,没等他说话,裴云谦淡淡开口:“若是臣没有记错,上一次北疆大捷,陛下应当还欠臣一个赏赐,今日了了如何?”
闻言,沈亭突然笑开来,裴云谦半夜三更来他这,又搬出了从前拿命换来的赏赐,可见对沈姝势在必得,既如此,他也不妨卖他个顺水人情。
只是他心中不解,这沈姝何时与裴云谦搭上了关系?
“既然裴爱卿求了,朕哪有不应的道理,明日朕就下旨赐婚。”
裴云谦略微躬身,不咸不淡的应着:“如此便多谢陛下了。天色已晚,臣告退。”
说完,没等沈亭说话裴云谦便转身出了门。
而当夜,沈姝辗转反侧,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一直熬到天亮。
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一早就送到沈姝的寝宫。
直到宣旨的小太监走了,沈姝才松了口气,如今被赐婚给裴云谦也算是摆脱了上辈子和亲半生凄苦死在异国他乡的命运。
正想着,沈姝的思绪被突然传来的通报声打断,抬头看过去,由无数人簇拥着推门而入的,不是身穿蜀锦蓝纹绣金丝凤袍的冯太后又会是谁。
跟沈姝记忆中一样,冯太后如今虽已经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雍容华贵丝毫不减当年。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缓过神来,沈姝站在原地未动,低头微微福身盈盈下拜,仪态端庄没有半分错处可寻。
冯太后站在门口,似是未听见一般,仔细打量沈姝许久才收回目光,缓缓开口:“不必多礼,过几日就是你的大婚之日,哀家特意给你备了嫁妆。”
说着,冯太后挥了挥手,身后侍女便将两大箱子“嫁妆”抬了上来。
沈姝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浅笑:“太后娘娘费心了。”
“姑娘家出嫁是人生大事怠慢不得。”
冯太后嘴上说着客套的话,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沈姝要嫁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裴云谦!
裴云谦是什么人冯太后再清楚不过了,功高盖主权倾朝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从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将裴云谦收为己用,但这人既不好色又软硬不吃,着实令人忌惮,如今怎的就在匈奴使臣来求亲的时候,突然求陛下赐婚要娶沈姝?
想到这,冯太后淡声道:“今日哀家来还有另一桩事要与你说,你可知你要嫁的是何人?”
沈姝一时摸不透冯太后的意思,便故作乖巧顺着她的话答:“镇国大将军裴云谦。”
见沈姝低眉顺眼的样子,冯太后冷哼:“你大可不必在哀家面前装,这么些年你做过什么,有几分本事哀家都看在眼里,哀家今日也不跟你绕弯子,裴云谦手握重兵似有不臣之心,皇帝和哀家处处受制于他,说到底这天下是沈家的天下,相信你也不愿看到有一天这北临天下改姓裴,是不是?”
沈姝红唇微勾,一双透着茫然的杏眼看向冯太后:“太后娘娘此言何意?沈姝愚钝。”
“协助哀家和陛下,做哀家在裴府的眼睛,共同铲除裴云谦。”
闻言,沈姝瞳孔微动,踉跄着后退半步。
冯太后居然想杀了裴云谦!
见状,冯太后眯了眯眼,迈步走到沈姝面前拉起沈姝的手,语重心长道:“你的本事哀家是知道的,越儿自小身子就不好,事成以后,哀家就准许你带着越儿去封地如何?至于现在,就先让越儿在哀家宫里待些日子,也好调理身子。”
闻言,沈姝眸光暗了暗,好一个故技重施,上一次是用沈越的性命威胁她去匈奴为她传递消息,这一次竟是威胁她同他们一起铲除裴云谦。
想到这,沈姝心中恨意更甚,衣袖下的手指不自觉的缓缓合拢。
只不过,这辈子冯太后怕是要失算了,如今的沈姝,可不是上辈子任由她威胁摆弄的沈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