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有高山,山有杳冥间。
神仙不可见,满目空云烟。
百谷去深山,道路阻长,满目云烟。
出嫁的衣裳披戴在身,手脚不利索,要从妹妹的身上穿到自己身上,还需加二尺布。
前天神婆指挥着老阿嬷们给他连夜加长了衣角,绣花,今日清晨做出来,套上,梳了头发,就急急地赶他走。
他爹连续几宿没睡着,当天提着饼和腊肉送他出寨,一路无话,前后不知要嘱咐些什么,都像废话,都是多余。只有踩在草上的两双脚步踩得乱了心神,等到了河水湍急的渡口,船夫在抽烟,不肯上路。
“水哇哇大么,怎么走,不走。”
他爹心想是能多留儿子几天,怪好,但又怕神婆不许:“他要去岱耶的山殿里,七月中旬要到的。”
“那是山神,”船夫躺在舢板上不起来,“过这里,让河伯带带你么。”
两个人望着大河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回头?回头还是要去的,早晚要去,晚去了山神发脾气,落了栽秧没的效果。
百谷上前一步:“叔行舟多年,急水暗流哪个不清楚,为何今日不出?”
船夫看他一眼,坐起来:“河伯封水,使鲤鳝开口通报我等,渡口皆不能行舟,渔船也不得入黎水十里内。”
百谷:“那你便载我至黎水十里处,我自想办法去。”
他爹扯他:“不然今日算了吧。”
又问船夫:“封到何时?”
船夫答:“七月十五。”
他爹一拍掌:“坏了,河伯是为岱耶封水的,我们晚了几日,封到寨口了。”
船夫抱着手看他们爷俩:“也不是不能成事,给我多点银子么。”
百谷便给了,跳上筏子跟他爹辞别:“回去吧,带我妹妹去,她这几日被梦魇住,醒了不能没人在。”
船夫收拾起竿,一支一推就离了岸边,他爹抱着包袱看着他颠簸地变远,变小,心里揪紧了,忽而才想起来,大叫:“饭在这里呢,带走!”
他噗通跳下河,水立即没了大腿湿了一半的衣服,伸着手去给儿子送饭;船夫也使劲往回划,奈何浪头大,两边都不稳,溅起多少浪来。
百谷唤:“莫来了,我路上采点果子菌子也饿不死!”
船夫伸了竿子想捞住他爹,结果他爹把饭盒提手套在了竿子上,左右交叉系住,自己则头一沉,潜进了河里,忽地就没人了。
“你去哪儿!”
百谷抓住包袱跪在筏上看水底,还把头也一同潜进去:“一把年纪了,疯什么疯!”
黎水激荡,回旋,推阻,不住涌起落下打湿了筏子,船夫技艺高超地稳住平衡,还是被推远了。好在过了一刻,百谷看见他爹浑身湿透爬上了岸,胸膛起落不住喘气,给他挥了下手。
“我走了!”百谷喊,“你们忘了我吧,给我妹再寻个娘来,再生个小子!”
河把他带得更深,去往水中之水,山麓的腹部。
百谷的额发湿了,满脸是流淌的水滴,分不清哭没哭,他扶在筏子上看天阴得蒙蒙亮,雪山山头积累着黑云。前几日才从洛阳带着攒下的银子回来探亲,再离开,却是要绕行到另一边与众神接壤的土地了。从繁华的东都,去往深山里的庙宇。
河水哗啦作响,扰耳困顿,船夫偏偏要压过这声响,唱起歌来:
“西南有高山,山里有神仙,
不若神仙无慈悲,唤尓上贡换命安,
山之东来献黍米,山之西来献美玉,
山之北来献牛羊,山之南来有茶香。
问至我家献若何,家有小女名采秧……”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百谷想,只要出了渡口,在哪个位置上山都能进去。哪知船夫胆小不肯深入,生怕河伯报复,拿了银子才行五里就把他放到一处汀岛一走了之,简直是任凭其人死活。
这里不仅不通山,还四处皆水,他等了一日待潮落,夜里反而上涨得更凶。小岛变狭,草木淹没,每刻都在限制脚步,使他小寐时间都几几战兢。
夜中时,更是到了只能堪堪纳一人两脚的地步,河水流得他绝望,想了爹和妹妹整十个时辰,心中死灰,气脉虚脱,一阵冷风含着两岸的瘴气吹来,不禁浑身颤抖,歪头坠入其中。
他立即连续被暗流吹得浮沉跌宕,波面晕眩,眼目昏花。百谷使劲力气向着天空怒吼三声——月亮出来了,他指着那一盘玉壶怒骂:“为何生我族人,又灭我族类!天不公,地无道!”
他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在咒骂上,哪怕水来卷卷,山来倾倒。
彼时,有一只轻舟恰巧使过,挂在船头的星点油灯如梦中之火,听到他呼喊便掉了个方向,唤道:“可是有人落水?”
男人声音洪亮雄厚,显得河水声都小了许多,百谷燃起活下去的希望,伸手拍击水面,着急喊着:“这里,船家,人在这里!”
轻舟速度极快,行动迅捷,掠过身旁时,他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拉扯上船,浑身已完整地湿透,好在没呛多少水,歇了会儿,喝了几口船夫的米酒,渐渐缓过来了。
“小兄怎么在此地落水,”
船家给他拿了干手巾擦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道是船翻了?”
百谷看他一身短打布衣,带着竹编的帽,只露出下半张脸,以为是入夜打渔的渔夫,便把自己被抛下的事说了。
船家的嘴角绷紧:“还有这样的事?封水是为了安全,若是事出紧急,祝祷牲祭即可。怎么把人往坑里推还怪在河伯的头上?这人坏透了。”
他又问:“小兄往哪里去,可是顺路。”
百谷看他直爽感言,便坦言:“深山里,寻岱耶。”
船家反倒静了,这才仔细看他一身奇怪打扮:内着红衣,外衫在黑棉布上绣满了彩色的花雀木枝,一双银的镯子,像嫁娶的新娘。问他:“为何寻岱耶?”
“寨里人祭擎签出了妹妹的名字,我替她来。”百谷低着头,答:“幼妹才及束发,与邻里两小无猜,故此可怜。”
船家笑了,撑着腰:“嗯,此情义倒让人喟叹。
可小兄虽姿仪貌美,却是堂堂男子,恐怕山神不好行事,更惹了怒气,你寨的人又有麻烦。”
百谷的脸红了,低声说:“我在洛阳呆了三年学习厨艺,在满了高官贵胄的酒楼里做菜传菜,见了不少事,自此知道男人也可以。”
“哦?”船家有些感兴趣,“你倒说说如何可以?”
“这,这……船家莫要打趣我了。”
百谷躲闪,不想才见面就聊些荤话,“若同路,将我放在山脚下,我自行上山。”
“山庙有多远,要走多少路,你不知道。”
船家摘了帽子扔下水,水便托着帽游走,他蹲在他面前说道:
“而且,男人可以怎么样,我真的想知道。”
船家皮肤晒得微黑,墨发束起,留了一缕垂在脸侧,鼻高眉长面目英俊,神采烁烁,眼睛却如深河一般透着宝蓝。
百谷在长安都没见过这般人物,心道或者碰上了精怪,赶紧拜了一拜才说话:“上仙可是要替岱耶山神验我真心?此去上山,心中虽有不舍,但心甘意诚,愿服侍左右,以供时时差遣,绝不反悔。”
船家笑了,手指在他尚且青稚的脸上滑过,捏住他的下巴渐渐用力:“差遣?哪有想的这么美,小心被吃了,骨头都不剩,别去了。”
这人长得魁梧结实,手指也不细腻,偏偏感觉如水清凉。
“不成,即使艰难,即使销骨,也要完成寨中托付。”
“你如此守约,山神未必领情。”他附近,在百谷耳边呼气:“不如你信奉我,随我走。”
百谷心中狂跳,如被蛊惑了一般,看着他的双眼问:“上仙去哪里?”
“你不想看遍世间?山在这里万世不动,水却可带你去五湖十泊,逍遥,自在!”
百谷的心事多:“我的寨子怎么办,茶园虫灾,五谷不丰,我爹,我妹……”
船家捧着他的脸,循循善诱:“他们把你舍了,还不明白吗?再表现得不舍,也是舍了你。回村,会被打死,上山,会被吃掉,谁在乎你死活,好可怜啊。”
百谷被水灌了一天,深觉如此。原本身上发潮湿冷,此时觉得水很温暖,在衣裳里暖和着皮肤,暖和了心。河水也安静下来,如叶子簌簌静流,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月色姣姣,冷光冰罩大地,唯水面击碎了它的千年寒色。
“如何称呼上仙?”百谷轻轻问。
“我名百谷,百亩之田皆出良谷之意。出生那年恰逢大灾,吃不饱饭。”
“我名津滇,不是上仙。”
船家答,他放开瘦小的百谷站起来,脱掉粗布外衣立在河面上,光转婆娑,把他皮肤映得发光,还有刺在肩上臂上的青红海蟒。
“我是河伯,育养水土,所以你跟了我,也是一样。”
他伸出手来:“新娘子,同我走么。”
轻舟已驶过三山五岭,至一处在山夹角的小湾风平浪静。
津滇换了一条绣了横波的大氅牵他上岸,岸中香草遍布,水荇莹莹发光,隐隐可见夜色中几匹野马在远处甩尾,星汉灿烂之下已不同寨中天地。
“衣裳湿了。”
津滇的唇几乎贴在他眉上,呼着热气帮他脱下外衫,布料发涩,须得用力,“怎么这样紧?”
“妹妹衣裳改的……”百谷的脖子都红了,按住他的手指:“河伯为何如此之急,可否待来日……”
“我行在河上已整月有余。孤单伶仃,久不见人。”
津滇抱着他,想亲他又细又白的颈子:
“有时岸上熙攘,迎娶接嫁,我却只能看着门口染红的灯漂流而过,唯一口饮不尽的米酒伴我。”
百谷心里乱了,身上发烫,却还想着:“黎水纵贯国境之南,两岸渔民皆是每日向西南发源地叩拜,你哪里找不到女人,河伯莫不是在骗我。”
男人笑了,揶揄他:“小聪明鬼,能不能糊涂些。”
他把百谷放倒在香草之中,欺身压上,想尝他滋味,百谷又说:“河伯!听我一言,男子之事不可心急乱来。”
“百谷直唤我名即可,不需忌讳。今夜过后,你我便有夫妻之实。”
事到临头百谷才觉不妥,为何轻易听了这人的话呢,山神保佑他的山寨不受虫滥折虐,不受旱魃影响,不论这人是不是真河伯,都无济于……
他被吻住了。
像躺在干净的白沙上,含进了珍珠。
“那你说,我该怎样。”津滇柔和地问他:“把你见识过的,说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