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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门五戒中,有一条就是妄言戒,不能说下流话。

相里飞卢修佛这么多年,一直被当成国宝供起来,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轻浮放浪的话。

他眉心皱起,收间的青月剑刚刚握紧,那凤凰却又从窗台上往下轻轻一跳,须臾间就落到了他跟前,和他只隔着一两寸的距离,呼吸轻轻拂过面前。

相里飞卢指节发力,尚未动作,却即刻发觉自己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容仪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摸上了他的手腕。

相里飞卢的的骨节比他的要大,大而修长,肌肤内侧有常年修书、种药草、持剑而留下的薄茧,十分温暖,带着些许天生佛子驱邪除恶的正气,在这阴雨冷天里,还有隐隐的烫。

周围没有人了,可是塔楼外不时有禁军列队巡逻,恒长、稳定的雨声中,能分辨出禁军踏实有力的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即刻就要靠近门前。

容仪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腕上,肌肤传来的触感微凉而细腻。

他舍不得那温度,摸了又摸,随后才往下,轻轻扣住他的青月剑,好玩似的,弹了两下,青色的剑身发出铮铮回响。

青月剑是姜国历代国师传下来的古剑,真正杀了千年妖鬼的神兵,蕴藏着尖锐锋利的煞气。这把剑连神的躯体都可以破开,如果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根本连靠近都没办法。

——这凤凰是神,或许不假。

相里飞卢听见眼前人咕哝了一句。

“这把剑太冷了,你要不要换一把?”

或许是真的太冷,眼前人把手缩了缩,又重新沿着他的手腕爬了上去,稳稳地攀住他的手臂,藏在了他的袖子里。

炉火跳动了一下,忽而烧得更旺了,暖黄的火光升腾起来,相里飞卢才正眼看见了容仪的面容:很明艳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得几乎有些逼人。

那双乌黑的眼睛凑得很近,与那带着花香的呼吸一样。

他们距离多近?隔着两寸?一寸?或是两指?一指?

外边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隐约能看见禁军的马灯灯光照过来。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动起来,浑身蓄力,想要摆脱这样的禁锢。

容仪却没有动,他还是凑得极近,认真端详着他。每说一个字,温热芬芳的呼吸就贴近一次。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家有一颗玉菩提,你眼睛的颜色,是菩提叶子的颜色。”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眼底情绪汹涌。

外边脚步声停了一下,问道:“大师,天快亮了,您如果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今日天凉,您一定注意保重身体。”

一门之隔,门内的火光仿佛跟着外边的冷气晃动了一下。

室内一片寂静。

今日值夜的禁军队长察觉出这种安静有些不对劲,跟着又问了一句:“大师?”

他又等了片刻,正准备推门进入时,恍惚间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回应:“无事。”

禁军队长身经百战,对各种事情有着格外敏锐的直觉,他听出这一声中有些不对劲,抬眼看见塔楼的门尚未关好,于是迟疑着走近了,伸手去替相里飞卢关好门,余光却一眼瞥见房内的样子:一个穿着粉白衣裳的少年人立在相里飞卢跟前,两个人亲密无间。

卫队长心里一惊,急忙关上门,回头示意其余人快速离开。

人走了之后,容仪也终于心满意足地观察完了他的新任铲屎官,给相里飞卢解开了定身术,随后回头看了看,若有所思:“那个人看到了。”

相里飞卢平生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一刹那脸色就青了,反手就要出剑。

这次容仪没挡,只是原地不动站着,乌黑的眼眸依然盯着他看,若有所思:“你的脾气很大,不过没有关系,我的脾气很好。原来人间的佛子,是有脾气的,也会对人刀兵相向。”

他觉得很新奇,很有意思,见惯了梵天那些千人一面、无情无思的罗汉,他觉得相里飞卢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相里飞卢的青月剑已经出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容仪话音落下来后,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一脸平常,像是没有意识到身处的危险——或者说,没有觉得这是危险。

冷而煞的剑刃只差再用劲一分,就要割破他的衣衫。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仪瞅瞅他:“与你降情劫。看来你记性也不太好,不过也没有关系,我的记性是很好的。”

“除了这件事之外?”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有锋利的压迫感,他天生渡魔觉,看一切的视线都审慎、冰冷,已经形成习惯。

容仪有些疑惑:“除了这件事之外?”

“姜国是我所守护地界,你如果敢动这里半分,敢伤姜国子民一毫……”

相里飞卢身上的煞气更甚,“不论你是何方神魔妖鬼,我都不会放过。”

容仪琢磨了一下,很诚实地回答道:“我并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相里飞卢看着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线。

窗外忽而响起钟声,是姜国每天天明时的第一声撞钟声响,余音回荡不绝,悠扬宏大,整个塔楼都被这种钟声笼罩。

这一声钟声,也意味着相里飞卢可以休息了。一天中阳气最弱、最容易被妖魔鬼怪趁虚而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容仪转头听那钟声,忽而伸手随手一指,门迎声而开,外边的晨雾与微雨飘了进来,钟声震得砖石间的凹凼波光粼粼。

相里飞卢握着青月剑的手指又紧了紧,视线紧紧地盯着容仪,提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动作来,却只捡到容仪仰起头,眯眼往远处看过去,透过青灰色的天幕与雨幕,扫了一眼整个还在安睡中的城池。

容仪瞅了一眼,随口说道:“你的姜国属水,玄武壁水貐星照耀的地方,我师父本以玄水之力护佑这里,但是他死了,姜国国运必然就此衰微,你也改变不了。不过你和那些人不同,你的寿命还有很长,日后过了情劫,飞升化神,也不会受这些影响……”

相里飞卢冷笑一声:“不劳上神费心,这个情劫我不过,也请上神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吧。”

容仪歪歪头,正准备说话,外边又传来了人声与脚步声:“大师回去歇息了么?我们过来替您守塔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容仪瞅瞅门,又瞅瞅相里飞卢,这次倒是很乖,很自觉地隐去了身形。

来的是客苑里住着的那些僧侣,每天都会跟着相里飞卢修书、修行,也自发地在相里飞卢休息的时候前来替他守塔,只是今天……来得有些早了。

“禁军统领叫我们早些来,说佛子您有一些事,恐怕耗费心力,要我们早些来替……”

“无妨。”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在旁边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的容仪,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回来,淡声交代事宜。

天慢慢亮了,相里飞卢讲完后,又多花了一些时间替人解惑、讲经。

容仪从来不爱听这些东西,原来在梵天听明王们讲经,他必然是第一个睡着的。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

角落里的少年换了个姿势,眼皮子直往下坠,倒是很放心大胆地找到了依靠——靠在了相里飞卢平日里坐着的地方,顺手摸了那本厚实的姜国谶纬抱在怀里,用来搁下巴。

相里飞卢的声音停了停。

“……大师?”旁边的僧侣有些疑惑地抬起眼,也只敢偷偷觉得不对,不敢长时间看他。

相里飞卢继续握着经书,接着讲道:“须菩提言,以三十二相观如来……”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角落里的少年又换了个姿势,往炉火边靠了靠,眼看着门开着,吹进来的风卷着火舌往上刮,快要燎了他的头发,以及怀里那本古旧的谶纬。

相里飞卢又停了停。

这次他没等其他人问,停了话头,说:“改日再讲。今日无事,你们不用替我,回去多睡一会儿好觉吧。”

人又一个一个退去了,相里飞卢关上门前,抬眼看去,容仪却仿佛知道了一样,困倦地睁开了眼睛,跟着爬了起来。

那怀里的书,也就随便一扔,丢在了一个蒲团坐垫上。

容仪问:“你终于要回去睡觉了?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吧?”

相里飞卢沉默不言,只是眉头紧皱着。

他俯身拾起那本谶纬,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仿佛容仪碰过的东西,都变得脏了起来。

沿着最高的第七层塔,往走廊转到尽头,就是他的卧房。

房里的一切都干净古朴,简单得接近简陋。

容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相里飞卢进门后,反手关上门——

却见到容仪非常自然地穿墙而入,随后眯起那双凤眼,打量了起来。

“这是什么床?”他一眼看到了相里飞卢的卧床:一张半旧的木制拔步床,上边铺着简单的床褥和被子。

“凡间的床。”相里飞卢声音平静而冷漠,“这里没有给上神睡的地方。”

“那你没有给我准备窝吗?”容仪想了想,“我看你给其他人都准备了窝,在这个塔的第一层。”

“客苑只给云游的学者、僧侣,以及前来住宿的施主。”相里飞卢开始净手洗漱,“上神衣食无忧,何必与凡夫俗子抢夺一间客房。”

“那我不和他们抢,我就在你这里睡觉。”

容仪又开始研究起来。

他找到了相里飞卢放在桌边的一把桐油纸伞,“这是伞么?”

梵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永远风和日丽,容仪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别的天气,更不用说接触伞,这一切都是他在话本里看见的。

相里飞卢却没回答了,他和衣上了榻,准备休息。

容仪见他已经上床了,于是又回头,开始找自己的窝——相里飞卢房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找不到,只有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茶具,一个茶壶,两个茶盏。

容仪拿起其中一个茶杯端详:青瓷的茶盏,杯口很圆,就是有略微的小。

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把茶杯放了回去。

相里飞卢扯过被子,听见房里没声音了,本以为容仪已经离开了,却听见了很轻微的刮擦声响。

他睁眼看去,望见桌子正中……蹲着一只硕大的凤凰。

容仪变了原身,雍容华贵的一只神鸟,两只细长的爪子蜷缩了起来,居然很稳当地在茶盏正中站住了。

那么一点小小的杯口,不仅塞了两只凤爪,很辛苦地托住了这只凤凰的屁股和尾羽,呈现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模样。

容仪见他睁眼了,友好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佛子有心了,只是我觉得,这个窝漂亮是漂亮,可是或许有点小,还有点硬……”

相里飞卢:“……”

他重新闭上眼,不问外物。

外边的雨下大了,雨声淅沥,渐渐替代了房中其他的声响。

容仪没有声音了,相里飞卢翻了个身,望见这只凤凰真的以这个姿势盘起来,歪头睡着了。

他有些疲倦了,也不想应付这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的神明。

只要自己漠视不顾,这只凤凰应该会自己走吧?

迷蒙间,困意渐渐上涌,相里飞卢梦见了一些往事。

他很少做梦,或许是因为心思一直为姜国绷紧着,没有时间来做梦,可如今孔雀已死,神葬刚刚结束,太多的事情压在了一起,反而不平常了起来。

他梦见他还小的时候,他师父还没有离世,带着他编写、批注姜国国史,撰写谶言。

他师父说:“你出现在佛塔下的那一天,姜国皇都来了七十七只青鸾,盘旋不去。你这一声,注定与神鸟结缘。”

随后又是另一个梦,梦里他什么都看不清,连自己都看不清,只记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黑暗幽闭的角落,袖中笼着一只毛绒绒的神鸟。

那羽毛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轻软与柔和。

他没有见过孔雀原身,更不要说揣在袖子里摸一摸。

孔雀是护国神,他亦从不逾矩,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姜国,好像还能说千言万语,但除了姜国,也说不了其他的什么。

……

雨声还在继续,天应该亮了,但室内却更暗了起来。

他依稀听见杯盏碰撞的声音,一刹那也忘了自己的房中是不是还有别人——但下一刻,他从梦中醒了过来,神志抽离,有什么微凉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人宽了外袍,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钻过来,乌黑的长发带着花香与露水的气味,先是凉,随后是蔓延散开的热度,暖烘烘地在彼此间升腾。

容仪眼睛闭着,扒着他一条胳膊,嘴里咕哝着,显然也不是跟他讲道理:“你不要睡觉了,我要睡这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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