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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十安今年32岁,也就是说宋予扬也得满31岁了。

他到现在还是不断回忆着他的少年时代,在记忆里找寻他的曲十安。

当然现在的曲十安也一切都好,对他很宽容,但是不爱他。

他就是想稍微看起来云淡风轻一点,好让曲十安没那么快腻歪。

奇怪吧,两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被动的,又是对方眼中的爱情骗子。

宋予扬忍不住去看坐在驾驶位上的曲十安,视线又不自觉地越过他本人去看车窗上的倒影。

车窗上曲十安的脸,映成了半透明的灰色,化妆品的亮片,似乎是灰色上的细闪,附在这片匀称的灰色上,光影斑驳中,一时让人有些恍神,陌生和空洞似乎就寄托在这片斑驳的光影里。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此刻他静默地坐着,如同一尊千百年前就奠定好了自己的位置的石膏像,不喜不悲,个性都刻在肌肉走势上。

灯光走过上帝篆刻的痕迹。

宋予扬心里没有多少好奇了,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状态。

是深深的平静和一种笃定。

在相爱的过程中,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去不完的约会地点,电影总是一场接一场。

但是对于宋予扬和曲十安,他们的相爱只是一言不发地陪伴,害怕说得多了,惊扰了敏感的爱人,从此形同陌路。

他们都还是想要一份不会变的陪伴。

不要像天上的星星,被遥远的闪耀触动,而是要近在咫尺的试探往来,确认彼此尚且真切明晰的呼吸。

宋予扬很久以前就知道曲十安喜欢施云,喜欢他很久,到他死了都喜欢。

说起施云的病,他有时候滔滔不绝,有时候又说不出话来,只是胡乱应和着。

应该是觉得有点难过。

不过他心里明白,施云当年是真的好,好到是他们所有人的榜样。

他学的是小提琴,一路科班走上去,本科出国,念到博士才回国,一回国就被艺术团录取了。

反正桩桩件件都是曲十安的理想人生。

小时候宋予扬看曲十安练琴勤奋到太离谱的时候,还会故意捣乱,或者就是乱七八糟说些玩笑话,反正就是打打岔。

那时候小小的曲十安就已经满口总是,施云哥总是说,老师说......反正一大堆人都在劝他,选了这条路,就一定要上进。

再后来绑架案也是曲家和施家出面联手解决的。

后来他们才知道,施云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才会轮到宋予扬的小叔那种,刚刚进团的实习生去参加新年音乐会。

又过了不多久,施云就过世了,有人说他是肿瘤,也有人说是心肌梗塞。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劝施家父母要节哀顺变。

施家只有一个孩子——私生子有没有说不准,反正正正经经放在家里从小养到大的,就这么一个。

施云的父母出奇的平静。

嘴上说的是,孩子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一直在积极治疗,因为不想影响企业发展,所以也没让学正经商科,直接放他去学自己想学的艺术类了,去年一入冬,就已经病到需要卧床静养了。

“是舍不得孩子,可是实在留不住。”

这么多年治下来,心里也已经很清楚会是什么结果了。

无比合情合理的一套说辞。

资本家可能没有感情,但是资本家一般都有小孩,所以在这种问题上乱说,也确实没必要。

大家只权当他们已经伤心到麻木了。

江湖上毕竟都混到这个位置了,几个死人总归是见过的。

不是没有人纳闷,不过大家都注意到了,曲家一个人都没来,连送的花都敷衍到有点下死人面子的意思。

宋予扬记得,大概是施云病最重的那会吧,曲十安还在精神病院住着。

他手腕受伤固定的钢钉那会取出来了好久,也没恢复到原样,还有外伤性单耳耳聋。

他就待在离上海音乐学院最近的上海精神卫生中心里,日复一日做着自己可以做的康复训练。

因为医生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宋予扬旷课去看曲十安,想怎么样得进到病房探查探查,结果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未成年想进还得家长陪同。

妈的,就他爸妈自从他被曲家送回来之后那个神经兮兮的状态,但凡他敢说觉得自己需要精神上的一些帮助,他爸绝对首当其冲给他报个几个疗程的MECT,顺带让他直接精神病院常驻。

宋家和曲家施家有所不同,从不出什么要面子的痴情种,缺什么都不缺小孩。

他在后来的无数次反复琢磨中不断猜测施云到底是有什么狗毛病——宋家的手还没有长到可以什么都去探查。

他首先排除了肿瘤。

上海肿瘤医院就在东安路上,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近得离谱,哪怕不是这家,瑞金医院也离得不是太远,瑞金的精神科也还可以。

以曲十安对施云的濡慕,不可能不会跟着人到处跑,连提起也没有。

要么就是曲十安早就知道施云挺不过多久了,要么就是他根本很清楚施云在哪里,是什么病,情况怎么样。

可是曲十安到现在为止,如果不是他提起,从没有说起过施云。

再后来曲十安的身体也很差,主要是心脏,还做过两场大手术,他被看着在家里读死书,根本出不去,只能用座机给他打电话。

最搞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曲十安接电话的声音哑哑的,可能是没怎么喝水,但是他自己的解释,是太久没有说过话了,还礼貌疏离地添上了一句请他见谅。

宋小少爷也不管会不会被家里人发现了,鼻子一酸,就开始替曲十安委屈。

“安安,做手术醒了麻药是不是很疼?”

电话对面的轻笑声飘出来,说着否认的话。

曲十安说,还是那片烫伤和打钢钉最痛。

钢钉的事情被无声略过。

关于烫伤,则是手腕上面一些,无意之间溅到的,竟然最深刻。大片的烫伤一开始那几天就像是被随意泼在白墙上的,劣质而粗糙的油漆,不断溢出涎液,极其恶心。

宋予扬知道曲十安的所有伤是怎么回事,他那时看得想哭,但是又怕哭了被犯罪分子又是一顿暴打。

受伤的是曲十安的手,是曲十安的手腕,是曲十安的耳朵,是曲十安差一点就能得到的梦想。

.............

十几岁的曲十安,永远温温柔柔地笑着,没什么大志向,但是很关照别人的情绪。

宋予扬连泪也不敢多流。

不仅如此,他还憋着一口气,只为了不出声。

那天晚上,他梦到长大之后娶到了曲十安。

他竟然在梦里都不会打牌,只是在为爱人洗牌。

曲十安一顿乱夸,说他这个架势至少看起来真他妈是个老手,反正一堆不太礼貌的风月场上的屁话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下有点扫兴。觉得自己不像是来陪曲十安打牌的,搞得好像是曲十安来嫖自己一样。

他甚至在暗暗地想:我发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牌桌上那三瓜俩枣的进账,够我干点啥,干你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洗着牌,心里难过却没有立场开口。

..........

过了好久好久曲十安才出院。

出院的曲十安和被绑架之前的曲十安判若两人,除去许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还有蒙着一层雾的笑容。

他的笑容还是那样轻易就可以出现,可是里面好像再也没有过真实的快乐的感觉。

宋予扬为什么会发现呢?

因为他总是在心里回忆曲十安的眼睛,以前曲十安的眼睛会因为一直笑而弯弯的,现在不会了,他笑得很倦怠的样子,没有动用一整张脸的肌肉就为了客套的一个笑。

他永远不会忘记接曲十安出院的那一天。

宋小少爷老远就看到曲十安了,可是停车场的车真几把多,曲十安撑着把伞坐在轮椅上,眼神不带偏转地看着他。

他好激动,以为生死之交的曲折离奇爱情故事可以就此开展了,弯弯绕绕地绕了好久,终于到了曲十安面前。

他这才仰头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没戴眼镜,我还以为是施云呢。”

宋予扬那一刻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了,但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多年之后在Mater蹦迪的时候,宋予扬偶然看到一个和曲十安很像很像,但主要是神似的人。

他还是坐在卡上没有动,可是目光却跟着那个人在舞池里转了好远好远。

宋小少爷这才明白,曲十安那天为何那样。

当天晚上他又在做梦,虽然貌似是个春梦。

他真诚地夸赞自己的眼睛很漂亮,怎么会这么神似?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感叹。

原来没有人能记住真正的名字。

又是他在主导,竟然上来就是一巴掌,冒着酒气的嘴里泄出极嚣张的话。

“老子就是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就是图一乐子,你跪舔都舔不来的乐子。”

那个梦的结尾,也是今天的开始。

宋予扬看到他的背脊像一条有深浅的直线,蜿蜒着,挺直着,扭动着。

他撞进他的眼睛里,并且就此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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