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许知远他爸妈晚上因为还有应酬,就匆匆忙忙地走了,给他们留了点儿钱,特意关照许知远要当好小主人,饿了点外卖,要给哥哥介绍下家里情况,不许欺负哥哥。
在他们这个年代有外卖的商户没几家,大部分是洋快餐,不像后来,外卖平台雨后春笋似的,花样百出想吃什么都能叫到。
许知远在吃洋餐还是随便煮个面条中间犹豫了一下,考虑到自己感人的煮面技术,他还是觉得叫个披萨比较实在。
他看了眼窗外,乌云蔽日的,狂风卷着落叶和风沙啪啪打在玻璃窗上,一副暴雨倾盆的样子。
许知远随口问男孩:“披萨吃么?”
男孩愣了一下说:“什么是披萨?”
许知远翻了个白眼:“你就说你喜欢吃什么味儿的吧。”
男孩想了想:“都行。”
许知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决定不再征求他意见。他点了两个12寸的,看男孩的身板许知远觉得他饭量应该不小,也不知道这资本主义的大烙饼他能不能吃得惯。
但转念看他在墙角站得毕恭毕敬的样子,许知远又觉得自己是多虑了,这个人大概是给他十个白面馍馍他也能全部扫下去的。
“诶你来。”许知远招招手,“我带你逛逛。”
许家是独栋别墅上下三层,附带小花园和游泳池的那种。
许知远的卧室在顶楼,本来隔壁有一间客卧,他爸硬是不让用,把许知远房里的床改成了上下铺的那种,美其名曰好“增进兄弟俩感情”。
许知远撅着屁股吭哧吭哧爬上楼梯,趴在栏杆往下看:“你下面我上面,卫生间就一个,你要等不急楼下还有厕所,没意见吧?”
男孩点头。
岂止是没意见,这里简直是天堂。
卧室隔壁原本是许知远的画室,他从小也就这一个爱好,不过后来读书了,许勇山觉得浪费时间,就把这间屋子改成了书房,许知远不怎么看书,自然就荒废了。
“书随便看,反正也不是我买的。”
墙上几幅主人以前的“大作”还留着。许知远有点不好意思,胡乱介绍了几句就要把画扯下来,男孩突然说:“很好看,能留着么?”
许知远挠挠头:“我随手画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他忘了这是他哪一次出去写生时候临摹的了,蓝色天和绿色草在画布上晕成了一片,混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才是边界。
这不是许知远最满意的画,但男孩却说:“像我家。”
男孩抚摸着画,像是透过这张薄薄的纸就能直接看到他的苞米地,一望无际,荒废的时候风一过,野草就连了天。还有黑瓦白墙后面满山的柿子树,一到秋天就红红火火地晕成一片。
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狗阿黄,还有他痴痴傻傻的父亲。
许知远又带男孩看了其他几间屋子,浴室、厨房,男孩小心翼翼的,什么没敢碰。许知远觉得他太土了,连冰箱都不知道,电视机也是过节去别人家见识到的。
许知远偷偷拿了片面包塞进面包机里,烤完的时候机器发出“叮”的一声,把男孩吓了一大跳,拉着许知远就跑。
许知远哈哈大笑,像只猫似的把眼睛都眯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男孩看傻了,他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肆无忌惮,神采飞扬的笑容,好像生活所有的重量都可以在太阳底下灰飞烟灭。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么美好的人,是他的弟弟。
“你真傻!”许知远大声说,“太傻了!”
他一边喊一边冲进厨房,把那片刚烤完的吐司抹上果酱塞男孩嘴里。
“甜吗?”许知远问。
男孩点点头:“甜。”
非常甜,果香混合着面包的麦芽香,还有送进嘴里的软软的触感。男孩觉得不能浪费,就把弟弟手指上残留的一点果酱也舔了。
他放在舌尖转了一圈,是真的很甜。
许知远触电似的“腾”一下缩回手,他想骂人,但看看男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也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什么?”
“这叫果酱!枇杷酱,冰箱里还有蓝莓草莓味儿的,你要喜欢以后自己弄,像我这样涂面包上就行。”
男孩很惊讶,枇杷他是知道的,他们村里也有人种,但大部分都是直接卖的,每年到了季节也会有专门的人来低价收购,不过因为整个村子都在种,饱和了,那些卖不掉的最后就烂在地里化成肥料,或者给鸟吃了。
从来没人想过可以把它们变成另一种商品。
男孩想,城里人果然都很聪明。
许知远家养了两只乌龟,一只草龟一只巴西龟。原本他打算养条狗的,但蒋女士对狗毛过敏,就只能养些冷血动物解馋。
男孩好像对乌龟特别有兴趣,一动不动地盯着,许知远以为他是觉得新鲜,就没管他,自顾自进屋接了个电话。
半小时之后,他跑出来发现这人还趴边柜那儿看着,连姿势都没变过,像尊雕塑似的。
许知远震惊了。
“看什么呢?他们不动你也不动。”
男孩没回答,许知远就又问了一遍,这回他听到了,问:“多大了?”
“他们?一岁多吧,一年前我爸给我买的。”
男孩点头,态度十分诚恳地说:“长太慢了,小了不好吃。”
许知远再一次震惊了。
“什么吃?谁允许你吃了!”
“你养乌龟不是为了吃么?我们乡下的龟都炖汤吃。”
“那是你们野生的!”
“有区别?”
许知远白眼一翻,他觉得自己没法和他解释这么深奥的科学问题。
“总之,这个是宠物,是不能吃的。”
“哦,好的。”
两只乌龟不知道为什么,都特别不待见男孩,只要他站边上它们就往水底下一钻绝不露头,许知远叫了他们好几次,那只巴西龟才怯生生地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看到男孩的脸,立马又缩回去了。
男孩一本正经:“可能是它觉得我要吃它。”
许知远突然来了兴趣,问他:“诶,你给我说说你们那儿一般都怎么吃乌龟的?”
“加姜蒜花椒,或者自己种的菜。”
“都吃自己种的么?”
“一般都是,还有自己养的鸡鸭蛋,情况好的家里鸭子每晚能下十几斤,鸡也能产十几二十个蛋。还有柿子李子,熟了都能拿去卖。”男孩说到自己家乡的时候语速突然变快,眼里也有了神采。
“柿子!我喜欢柿子!”许知远喜欢一切甜甜软软的东西,所以他喜欢柿,“你们那儿柿子很多么?”
“很多,满山都是……”男孩想了想,实在不知道形容才能传达那个画面,只能挥手比划,许知远一把抓住他手臂,整个人都兴奋的往前凑。
“那你以后带我去玩!我想自己摘!摘多少吃多少!”
男孩点头:“我们家……没什么好玩的,而且柿子不能多吃,会闹肚子。”
“怎么没有?有柿子还有乌龟,你不说还有鸡鸭鱼么?”
城里的孩子对那些自然生长的东西总是心生向往,在农村人看起来,那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也没办法让生活变得更好。
男孩沉默下来。许知远发现他攥着衣角,就赶紧岔开话题,他突然想起来之前点的外卖好像早应该到了。
许知远连打了三个电话过去,又等了十几分钟,客服一直重复回答:“已经在路上了,请您耐心等待。”
最后他发现自己电话被对方拉黑了,许知远怒了,气得把手机往墙上摔,被男孩一把接住。
许知远饿得肚子“咕噜咕噜”都出了回声,但有什么用呢?他又不会做饭,连白煮蛋都不会。唯一擅长的就是泡面。
男孩问他:“饿了?”
“嗯……”
许知远肚子很容易饿,而且他有个坏毛病,就是一饿就暴躁,暴躁了就爱发脾气,谁也拦不住。
“我给你做。”
许知远瞪大眼睛:“你会做饭?”
“嗯,我爸身体不好,我8岁就开始做饭了。”
男孩挽起袖子进厨房,从冰箱里翻出来面和鸡蛋,又弄了点菜去洗。许知远小尾巴似的前前后后跟着,靠在橱柜边上看他做菜。
“我不吃菜,什么菜都不喜欢。”
男孩没理他,自顾自把面条下锅:“挑食不好。”
“我知道,我妈也这么说,但我不爱吃,你们不能逼我吃不爱吃的东西。”
男孩把许知远推出去,不再接受他的胡搅蛮缠。
那天许知远风卷残云地把一大锅面都吃了,连汤汁儿都没剩下。他发誓自己这辈子到现在为止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这滋味儿他大概能记一辈子。
男孩一直坐在他对面专心致志地看他吃东西,许知远摸摸圆滚滚有点突出来的肚子问他:“以后你还能再给我做么?”
男孩说:“好。”
许知远很高兴,捶了他一下说:“谢谢哥。”
哥哥一愣,心里突然掠过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第一次真真实实感受到因为被人需要,而特别想要做一件事,很高兴也很有成就感,而不是被迫被生活推着往前走。
许知远一边拍肚子一边问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二牛。”
许知远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又问了一次,男孩很淡定地回:“我叫二牛”。
许知远哈哈笑得停不下来,就听男孩很认真地解释:“我们家原来有一头耕地的牛,那头牛叫大牛,我就只能叫二牛,但后来因为家里没钱,就只能把它卖了给他爸换药吃。”
男孩端着碗去厨房洗,水流声哗哗地响,许知远慢慢笑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既然你被我家收养了,总要上学以后要办各种证,干脆你就叫许文远好了。你看这名字多好,和我这个是成对的。”
说完他很得意,越想越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儿,于是吹着小曲儿自说自话给他爸妈打了个电话,狠狠自我吹嘘了一通。
在许知远打电话的时候,男孩把碗洗好收进橱里,他擦干手,盯着许知远兴奋的背影发呆。
他想,许知远,许文远,好像一个名字就让他俩真的有某种联系了,他以后就再也不是烂大街的“二牛”了。
他也有人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