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渐落,暮色四合,彤云向晚。竹林中一队车马不紧不慢地前行。
最前面马背上两个身穿黑色布衣的人压低声音讨论着:“怎么着啊?天色晚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一宿?”
“哎,要不是那位爷得睡午觉,咱们也不至于又晚一日。”说话的人朝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两匹马拉的马车,帘子都紧闭着。
“小点声!要是被爷听见你就完了!”前面说话的勒紧马缰,反手拍了一巴掌在他脑后,掉转马头,“我去问问彤哥。”
马车旁边一匹枣红骏马上的男人见前面的人掉马,一夹马肚往前了几步:“怎么?”
“彤哥,您看天色晚了,前面有个镇子,咱们不如先住一晚,明日再走,今儿怎么也到不了了。”
林彤点点头:“我去知会爷一声。”
他抬手敲了敲马车的窗棱,里面没有动静。
马车另一边的人闻声看了过来,跟他对视一眼。
他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动静。
“爷,天晚了,咱们先找地儿落脚,明日再赶路?”
马车里半天才发出“嗯”的一声,像是刚睡醒。
得了应允,林彤看了眼马车对面的人,都松了口气。
这一路上大家都提着心,生怕哪里没做好没让车里那位爷顺心,掉个雷劈到自己脑袋上。
镇子不大,客栈只有一家,中秋刚过大半月,在外地的旅人少了,客栈生意冷清,见他们一行十人浩浩荡荡地进到院中,老板娘赶紧迎了出来。
“几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林彤牵着马:“住店。一间上房,六间普通房间。”
“得嘞!小七!把贵客的马都牵到马棚里喂饱!”
其他人忙忙碌碌把行李搬到店中,林彤站在马车前,恭恭敬敬地说道:“爷,到客栈了。”
暗金流云刺绣的门帘掀开,一只黑色鹿皮长靴探出,他赶紧伸手过去,被里面的人一把推开:“我还没残废呢。”声音清朗纯净中带着不可忽视的慵懒。
老板娘在门口候着,一看这训练有素的阵势就知道马车里是个有钱有势的,他们这个镇子虽说不大,但也是距离边塞雁鸣城最近的镇子了,平日里想从雁鸣城去往别国的商队都会路过这里。
她是个有眼力的,见人见多了,自然知道什么人不用费心思,什么人需要好生伺候。
听声音这么悦耳,一定是位俊秀的少爷,说不定还是第一次替老子跑商队呢,这种二世祖吃不得苦,什么都要最好最贵的,钱是最好挣的。
她满心期待地看着一男子从马车里出来,一身绀色窄袖常服,身姿挺拔高挑,如墨的及腰黑发披在脑后,额发和耳旁的发以一枚金玉发扣整齐地扣好,气质出众温雅绝伦。
老板娘激动起来,虽然只看见一个背影,但就凭这身段,肯定是天人之姿!她不觉屏住呼吸。
但男子跳下马车的一瞬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旁边林彤赶紧扑过去,也没接住,人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这突生的变故惊得老板娘下巴也要拍在地上了。
林彤把人扶起来,其他手下习惯了似的,停了一下然后该干嘛干嘛,就跟没看见一样。
刚才马车对面的人跑过来,蹲在地上拍拍男子腿上身上的土:“怎么样?有没有摔疼?”一开口就知道是个女人。
男子强忍着怒气,强装淡定:“……无妨。”
林彤对自家妹妹吩咐道:“小稍,我带将……我带爷回房间换件衣服。”
“好,我看看店里有什么吃的,让他们备上,要是没有爷爱吃的,我就去去镇上找找。”林稍应着,拿出帕子要给男子擦擦脸上的土,被男子一把夺过扔在地上,踩在脚下碾了碾:“你们!”他恶狠狠地开口,“回去谁要是敢说出去,军法处置!”
林稍把帕子捡起来,没有任何不快,和几名手下一同拱手行礼道:“是!”
男子把林彤扶着他的手甩开,往店里走。他走路很慢,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像蹒跚学步的孩童。
深秋夜来得早,晚饭前天就暗了,林彤怕他再摔倒,追了上去,看他迈门槛,心也跟着他脚提了起来,想扶又怕挨骂,手停在半空。
男子顺利的迈了过去,林彤松了口气,手刚放下来,男子突然左脚绊右脚,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绊倒了,双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面前的手下吓得跳开,拔腿就跑,这一下子得折自己多少寿!
林彤上前扶起他。
老板娘借着屋里的光亮才看清男子的面孔,五官虽然清秀,但面色暗黄粗糙,一双不甚普通的丹凤眼,眸子倒是亮得很。远远没有背影那么惊艳。
她心里暗暗嘲笑了一下,这皮相还敌不过雁鸣城的小倌呢,白瞎了这么一副好身材!不过这阵势排场、这衣料发饰,定不是寻常人,油水还是要揩的。
她追上去问道:“客官这会儿可要用晚膳?还是先洗涮一下?”
林稍走过来拦住她探究的眼神:“老板娘,请先送一桶热水到上房,吃食你与我商量即可。”
面前的女子不过十八九的年纪,样貌娇美可人,开口却是沉稳霸气,英气十足,不容置疑。
“好好好,这位客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请郎中啊?我们镇上的……”
男子手扶在楼梯扶手上,翻了个白眼,气息不稳正要发作,林彤朝林稍使了个眼色,林稍当即挡在老板娘身前,老板娘还想说什么,她黑氅一掀,露出嵌着红宝石的古银剑柄,老板娘顿时噤口。
回到房间,男子坐在床榻上喘着粗气,就这么几步路,已经让他出了一身虚汗,他感觉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不想他堂堂镇国大将军之子,五军先锋,迅霆军统帅雷焱,竟然落到如此不堪境地。
林彤把门关上:“将军,您怎么样?”
“还能怎样!?”雷焱瞪着眼睛,气得想骂娘,从天麓城到这里区区千里,他们竟走了半月有余,放以前他骑马三天就到了。
还有刚才,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狗吃屎!
“您想吃什么吗?”
“吃屁吃!气都气饱了!”
“那您喝茶。”林彤倒了杯茶。
“不喝!”
“那您先休息一下?”
雷焱坐在榻上也不知还能干个啥,平时气不顺还能去校场发发疯找人过几招,但现在这残废身体……他娘的!
这时传来敲门声,老板娘在门外喊:“贵客,热水准备好了,方便给您放进屋去吗?”
林彤看了眼雷焱,对方明显不想让外人进来,于是回道:“劳烦老板娘了,请放在门口吧。”
老板娘应了一声就走了。
“我要洗澡!”雷焱气鼓鼓地说。
林彤觉得自家将军自从发病以来,这半年的时间里发脾气时愈发像个孩童。
要不是将军余威尚在,他真想塞一把零嘴给他,摸摸他的头安慰安慰。
可是一想到雷焱练兵时的冷酷严厉,立马被自己大不敬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是!属下立刻去准备。”他把浴桶搬进来,试好水温,“我帮您洗……”
雷焱瞪他一眼,抬起手臂指着门口:“滚!”
林彤从善如流地滚了,也不敢走远,就在门口候着,怕自家将军控制不好淹死在浴桶里,那笑话就闹大了。
雷焱费劲地把自己扒光,扶着浴桶边缘,肌肉匀实紧致的长腿有着和脸色完全不一样的白皙,这时却怎么也抬不起来迈不进去。
他试了半天,索性手撑在浴桶上,屏住气息,头朝下栽了进去……
“将军!将军!怎么了?”林彤听见动静想推门进来,门里面“咳咳”咳了几下:“没事!”
雷焱狼狈地在浴桶中坐好,暗暗骂自己废物。
略烫的水腾起雾气,把皮肤蒸的泛起淡粉,他缓缓放松,困意袭来,他今天在马车里吃了午饭就睡了,一直睡到刚才下车,现在又困了,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内心很是担忧,若是再寻不到能为他治病之人,恐怕自己就会长睡不醒了。
今年冷的格外早,风从虚掩着的窗户吹进来,带来秋的冷意和北方乡下特有的泥土味。
再往北百余里就是雁鸣城,雁鸣城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父亲,镇国大将军雷霆镇守的边塞要地,他十岁起父亲就在此镇守,他每年都会在这里住上三四个月,对他来说,雁鸣城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从雁鸣城北上五百里穿过苔原荒地就是白山地界。
白山,万山之巅,白云之侧。西起万古不毛之地,东临诡杰沧海,浩浩荡荡绵延数万里,奇峰接连耸立,终年覆雪,万玉生寒。似一道巨大白色屏风,直指苍天,隔开大地。
白山弟子就在那里苦修,而他此行就是去白山,或许能找到医治自己的方法,这是他最后一线希望。
雷焱阖目调息,突然在泥土味里嗅出一丝若有似无的雪味,清冷凛冽地窜入他的鼻子,他倏然清醒过来,身体变得轻盈,如同恢复了正常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着,抬脚迈了出去,把自己擦干裹好,稳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夜空明月高悬,微风徐徐。
他寻着雪味的来源,低头见院中一白衣男子把背篓里的野味放在地上,正跟老板娘结账。
他白衣胜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收了钱背上背篓,从容地走了出去,随着他渐行渐远,清冽的雪味也越来越淡,雷焱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愈发沉重起来,他急迫喊道:“林彤!”
林彤冲进来,见主子衣着单薄立在窗边:“将军有何吩咐?”
雷焱指着窗下,顿然觉得舌头也快控制不住了,含混道:“白衣人!追!”
林彤带人去追,半个时辰后回来复命,找遍了整个镇子也没看见什么白衣人。老板娘被请上来问话。
“他呀,他是山里的猎户,隔三差五的来给我们送点野味。名字?不知道,问过他他也没说……你们要找他?那可得快去!今年冷得早,过几日就要封山了,因为一到冬天山里的妖就出来了,幸好国师下了结界,否则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得都被妖捉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