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钰时看他,表情纹丝不变,浅笑嫣然,作礼,“殿下回来了。”
檀越点点头,走来她身边。他身上朝服还是穿得闻骁的,虽勉强合规制,却不太合身。可见早上时人还是有些慌乱。
黎钰时为檀越正正衣领,动作间不失亲昵,可她眼中,却没什么能读出来的情绪。动作是给外人看得,眼神是给眼前人看得。
她演惯了,所以什么都演得自然,“夜里私自外出。殿下,可有人借此为难于你?”
“未曾。出宫去找闻骁,也是有朝中的要紧事,该今日去的,昨夜无事便提前去了。我喝了桂花酿,几碗醒酒茶加冷水冲洗下来,便再不糊涂了。”
黎钰时唇角微勾,语调一扬,状似不经意地问,“哦…是什么要紧事啊?”
后宫不得涉及政事,太子妃亦如是。黎钰时不会不知道。而且,换做正常人来讲,关注点都该在叙述者的后半句话吧?对檀越其人,她心中有所考量,笃定能够收起防备,想问什么倒有些直接了。
低头看着黎钰时近在咫尺的白净面颊,檀越受蛊惑般的喉骨上下滚动,眼睫扑簌,倏忽间停下,思索着回道,
“昨日早朝时得到消息,毂国二皇子肖靖泽将于两日后抵达我朝京都。父皇特命我与闻骁前去迎接,具体事宜由我二人自行商定。昨日又在宫中一整日,不得空闲,实则今日再去也并不迟。”
檀越伸手握住黎钰时纤细手腕,攥在掌心,“钰时…我想好了,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奢求…所以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么?”
“殿下是在想什么傻事。臣妾已经是您的太子妃了,如何会离开,能去到哪里,又会去到哪里?臣妾曾许下诺言,尽十分心力做好太子妃。说到,便做到。”
很多年以后,檀越每每回忆起她当年的这句话,总是会后悔,自己怎么能因一时高兴,昏了头,知了足。不再多讨些承诺,她说到就真的能做到,却也只做了自己说好的这些。
至于更多的,她就真的一点都不做了。
两日过,远方来者如期而至。
宫中设宴为毂国来使接风洗尘。身为太子妃,盛装华服打扮一番,才不会失了皇家威仪不是。
阿措将一早准备好的华服取来,熨烫平整,放置在一旁。
能贴身服侍黎钰时的只有阿措,一个人忙里忙外的筹备仍有条不紊。非但如此,双面间谍她也做的得心应手,是位厉害角色。
在东宫乃至过去的丞相府,黎钰时能完全信任的,惟有阿措和那个人。女人之间过了命的交情和恩情,是一辈子的事。血缘,大抵是本该如此。
寝殿里,黎钰时脸上已经上好了妆容,鬓角碎发齐整梳起,一双远山含黛眉,身上佩饰则是清一色的玉制,银制耳饰,银制步摇镶大件的白色玉缀在盘好的发髻后。
只是在这许多形制与颜色的华服里,如何选出既不招摇张扬夺人耳目,又不会显得太子妃对出席宴席心中似乎略有不敬的华服来。
倒教两个人多费了点心思。每每到了各类典礼宴席时,皆是如此,可不能每次都一个模样不是。
该做得都要做,还要认真做;不该做得,黎钰时连心思都不会起,从一开始就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黎钰时得了母亲的五官轮廓,□□分像,不刻意打扮也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幼时便是公认的美人胚子,在那时她并不能亲耳听到罢。
一身绣工了得却并不扎眼的月白色广袖交领长裙。乍一瞧,衣裳实在是再普通不过啦。檀越接到人回来,便留在了宫中。黎钰时赶到设宴的保合殿时,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皇帝及众皇子群臣皆在议事的政华殿。后宫的诸位,除却太后她老人家,全都在保合殿内参与安排布置,黎钰时依惯例一一与人作礼还礼过,便去到了皇后身边。
实则布置场地也才刚刚开始。皇后乃后宫之主,太子妃是未来的后宫之主。这样的场合的布置安排,皇后该给太子妃传授些经验的。
黎钰时将热脸贴上去,“臣妾给母后请安。”
皇后点点头,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她早已经收到口信了,乐贵妃近在眼前,她却还像什么都不曾知道一般。
“母后亲自主持安排,丝毫不曾懈怠,实乃后宫中人的楷模典范。前前后后还有许多事,臣妾早早赶来,想要帮衬一些。”
皇后看她一眼,因刻意稍加增添的笑意,凤眸轻阖,做一番官方地客套,“太子妃贤良淑德,又乖巧懂事,知道体贴姑姑一番劳苦就好。这里的安排自有专门的人来负责,他们熟悉该如何布置,你且去一旁候着罢。有本宫操办,足矣。”
“是。”黎钰时温声应道,退后一边。
权谋之地人人自危。这华丽的舞台之上,暂时还没有留给她的位置。即便有,也只是角落阴暗处。光亮照不到人群看不到,须慢慢地蛰伏等待。
犹记得当日大婚之时,也如今日这般宾客尽欢,殿中喧闹笑语肆声。黎钰时端坐于长桌前,听乐声轻扬,看舞女腰肢款摆。
恍惚间,梦回那时,那个时候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逃出囚笼禁锢的喜悦,对未知将来的迷茫,大概还有…对一份真挚感情的计量。
人总会在一种熟悉的氛围下,在某一个时刻回看过去,好的坏的。
檀越时不时地看向黎钰时,看她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生怕错过了一点儿。此番举动,引得太后实在忍俊不禁,“嗨呀,太子的两颗眼珠都要被太子妃勾走了吧?”
之后是大殿上的众人齐齐向两人投来目光,动作不一地笑着说着:神仙眷侣,佳偶天成…
黎钰时含羞笑着。
毂国来使中的一位须发尽白的年老长者,站了起来,双手手掌向上,伸向黎钰时所在方向,朝着皇帝主位以毂国国语说了句话,像在为他介绍黎钰时此人一般。
皇帝好奇的“哦?”了一声,又听懂了一样朗声大笑。
做朝译者正要开口,一直独自饮酒的肖靖泽突兀开口,截下了他的话音。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该听到的重要人物都听得到,“孛尔科齐天神的女儿。”
在宴席期间,除了刚进来的时候,他还未抬起头过,对周围人甚至连看都没看。将手中满满一杯酒仰面喝下,他
环顾一周,最终眼神定定地看着黎钰时,打量一番,
“是她吗?”得到证实后,他一只手腕搭在膝盖上,手指灵巧活动着,“上一个能被国师大人这样称赞的,”目光投向肖云乐又转了回去,“是本王的姐姐。”
关注点骤变,肖云乐坦然接受各种目光洗礼,与皇后对视更是恣意。这边,黎钰时恭敬回应,“天神的子民是芸芸众生,有幸能够成为其中之一。”
坐在皇后身侧不远的三皇子檀麒拍手鼓掌道,“有幸是其中之一。”
众人附和道,“是啊。”
“是啊…”
檀越神色莫名地看着重新低下头默默倒酒饮酒的肖靖泽。不知是谁家的醋坛子给打翻了,酸味萦绕。
宴席氛围依旧酣然,肖云乐称身子太重有些撑不住,先行离席。不知喝了多少却不见一点醉意的肖靖泽自请路上陪姐姐走一走,皇帝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宫人护两人离席,一行人离开。
皇宫里有一处不同于其他建筑的空院子,里面是空殿一座。春华秋实,是这座从建立之初就空置了十几年的大殿的名字。因为它的特殊,了解当年事的人对此皆讳莫如深。
每每黎钰时来宫里的时候,都会刻意避开。许是喝了些酒又将阿措留在了保合殿内的缘故,鬼使神差的一个人来到了它附近。
这里破败、黑暗、静寂。借着一些宫人的描述,黎钰时想窥见一些这里当年的影子,哪怕一点点,却始终不能。她久久伫立在外面,思绪纷杂。
她恨,那种彻骨的恨意就像根刺一样扎在肉里扎在心里。为母亲,为那个人也是为自己。但是直到现在,黎钰时竟然无从溯源,没有头绪,心中满是茫然无措…
“皇嫂?”一人走近,“是皇嫂吗?”
快速收敛思绪,黎钰时转身与他相对。给来人一看,正是一副薄醉迷蒙的模样,“…是三殿下啊。宴席未散,我头晕不适出来透透气。您怎么出来了?”
檀麒打了个哈哈,“那个…人有三急…”
黎钰时瞬时了然,眨眨眼点了点头。
檀麒呢,皇后嫡出。家族辈分里,该称黎钰时一声姐姐。如今,唤她作皇嫂。
绕到黎钰时身后,仰头看着这处宫殿,讶然问道,“春华秋实人须止步。皇嫂怎么一个人走到这边来了?”
黎钰时侧过头,看着他侧面,重复,“头晕么,神智不清。”
他落后黎钰时一步,“夜深天黑,我送皇嫂回去吧。”
黎钰时晃到这边来,她自己知道自己的隐晦心事。可檀麒的“人有三急”,急到这里来,属实走得有些远了。黎钰时慢慢走在前,身后的脚步笃笃声叩在她耳边。
欲打破这沉默氛围,黎钰时想了想,“孛尔科齐天神…三殿下,我从未听说过,这是毂国百姓的何种信仰吗?”
檀麒踩过一根树枝,咯吱断裂声,“唔…孛尔科齐天神的女儿,意为我主的恩赐。是会带来福运的贵人。”
答道,“如此。”
盛夏夜,白日里火球在空中烧灼带来的闷热气息消散,人在室外走走可以轻松许多,甚至还有阵阵夜风吹来。
皇宫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人声喧哗。皇宫外,远远望去,黑暗之中的两扇城门之上,似乎伶仃挂着什么。
它并没有动,亦不知自何时何处来,像一片半掉不掉的枯枝败叶,突兀,又死气沉沉。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挂在这儿,瘆人得紧。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出现此情此景,连守门的众士兵都未曾及时发觉。
直到一只夜猫惊叫,叫醒了四周静谧夜色。守门士兵为最先一位离席的官员马车打开城门,车轱辘在石板上缓缓轧过。将要关门之时,其中有一人瞥见地上一片诡异深色,与四周颜色实在违和,一瞧便知。
黑夜无光处深色是水。城门上方有大片遮挡,遮阳挡雨过人,完全不必怀疑是自头顶上来。他头也不抬地看着那里,心道哪里来的水洼?
这守门士兵一手扶着城门,一手指着那处,与另一位道,“先别关。刘哥刘哥,你看那儿,一片黑黢黢的…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未待走近,面色骤变,这气味不对!是…是血!!是人血还是?
刘哥心下骇然,各种猜测野马般在脑海里奔驰而过,圆睁双目,腰身佝偻,手脚开始不能自主的细细发颤,抬头向上看去,就在头顶高处那并不完整的,形状怪异的…赫然是一具已经没有了四肢的,人的尸体!
失魂惊叫划破这墨色浓重,月色清冷的夜空。一只夜猫在这里若无其事地晃了几圈,好像在说:呐,早告诉过你咯。
而后悠然走过,隐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