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季绍庭醒来的时候,发现阳台的栏杆上停了两只鸽子。
季绍庭的背包里还塞着飞机上供应的牛角包。黎琛给他订的是头等舱座,餐食过于丰盛,季绍庭没能吃完,丢了又觉浪费,所以顺进了背包里。
他看见鸽子才想起这件事,揉着一头鸟巢似的乱发,赤脚下床,将阳台的玻璃门拉开了一小条缝,掰碎了面包丢出去。
两只鸽子扭过反射着青绿色光的脖颈,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咕咕的叫声,而后扑棱着飞落瓷砖地。
季绍庭蹲在房里,隔着玻璃看鸽子啄食面包碎。天色已经擦白,这是他在黎琛身边的第二天。
夏天早上还有几缕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黎宅所处方位拥有很好的景观,季绍庭的目光可以绕过市中心的商业建筑群,一直到远方青黛色的山脉,迤逦起伏,像是晨空边沿的垂帘。
季绍庭还是觉得很不真实,受想行识像墨汁滴进水里一样晕开。突然间他家破,突然间黎琛如同救世主从天而降,将他坍塌的生活重新修补起来。
季绍庭在大学时为了参加人道救援工作而做过心理评估,报告显示他的应变以及危机处理能力都非常普通。
这很准确,季绍庭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杂物,还有摊在角落的行李箱,心想他连行李都还没勇气收拾好。
从遇见黎琛到现在住进他家,中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开始一段不知道为期多久的假面生活,与黎琛做一对人前的爱侣。
季绍庭一次正经恋爱都没谈过,懵懂好感是有,但那更像是一种对优秀人物的崇拜。
季绍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但和黎琛在一起并不让他反感。同性婚姻已经合法了很多年,许多观念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母亲甚至倾向让他找个男性伴侣,能护着他宠着他的那种。
可虽然黎琛并不让季绍庭反感,他却时常令他喘不过气。
可能相比起性别,季绍庭更重视的是对等地位。黎琛这种成功企业家单凭名号就能给人很重的压迫感,又于季家有莫大的恩情,永远都在季绍庭之上,叫季绍庭在他面前永远都矮一截。
不过琢磨这些都是多余的,他跟黎琛本来就不是伴侣,也不会发展成这种关系。
季绍庭不免笑自己胡思乱想,竟然还思考起黎琛适不适合跟自己恋爱。他们从相遇的始点就是不对等的:一位西装革履的社会精英,在街边停了车,踏着锃亮的皮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停在他身前。
季绍庭眼泪都不及擦,失魂落魄地抬头对上黎琛的眼睛。
这样悬殊的差距,根本不适合产生爱情,只适合产生命令与服从。
时针指向了七,黎琛应该已经运动回来,季绍庭站起身锁上玻璃门。他的发质细软,一梳就顺,顶着一头乱毛走进洗手间,不用多久就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
喂完了小鸽子还得喂大老板。
运动过后需要补充蛋白质,黎琛昨天交代过冰箱里有鸡胸肉。他的早餐和季绍庭一样,通常吃得比较西式,倒让季绍庭省了点心。
季绍庭的真实性格,其实跟黎琛幻想的有些微出入。
黎琛以为季绍庭乖巧听话,只因为他是黎琛,是他的恩人,季绍庭当然得驯顺,半句怨言也不敢有。黎琛以为季绍庭很能吃苦,这虽然是真的,但季绍庭到底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在细枝末节处还是有着少爷的娇气。
比如他就不懂得做菜。
像番茄炒鸡蛋这样的小菜他当然懂,但他显然不能用小菜来打发黎琛。
于是他问黎琛能不能允许他去报个厨艺班,黎琛闻言刀子继续在瓷碟里划拉,没有抬眼看季绍庭,“不能报网课?”
“技能型的课程,报实体的成效会高一点。”谁知道适量到底是多少。
黎琛的眉心聚着,空气静了一段,季绍庭思忖着这是允许还是不允许的意思。他也不是不会察言观色,但揣摩黎琛的神情是要比平常困难许多的,他都不太敢直视他。
终于黎琛给出了答案:“我给你请个厨师。”
“啊?”季绍庭不免惊讶,“倒也不用……”
“我比较常去的餐厅,”黎琛打断道,“你跟他们的做法学。你在外面学的,我未必喜欢。”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季绍庭除了接受只得欣然接受,而后暗暗可惜,自己没办法借此认识些能说话的人。
他不能细查蛰伏在这理由背后的黎琛的独占欲。这不能算作他的愚钝,因为连黎琛本人也未能意识到,他有多不想季绍庭离开他所划定的区域,那会带来安全隐患,比如别人觊觎的目光。
黎琛在工作上是个很强势的男人,看中的项目,那就绝对是他的项目,他人休想分一杯羹,在对待季绍庭的事情上也是一样。
季绍庭将碗碟逐件摆放进洗碗机,听见黎琛离开时的关门声,抬头从窗里目送他开出庭院,心里很怅然。
黎琛是要去工作,而他现在没有工作——倒也不全对,他现在算是个佣人。
但比佣人的境况还要差,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被允许离开黎琛划出的范围,社交生活近乎归零,唯一的生活重心只有黎琛。他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维持多久,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欢。
只是不喜欢他也得受着。
季绍庭拨了通报喜不报忧的电话给家人,只字不提这形同监禁的生活,只说一切都好。他说这话时躺在黎琛给他安排的KigSize大床上,前后置相机一翻转,将房间内华丽的装潢尽数收进镜头,给他的说辞增加了很强的说服力。
季母满怀安慰道:“黎先生真是个好人呢。”
“是的。”季绍庭心想,的确是的,只是控制欲很强。
“那你一定要认真听黎先生的话,帮好他这个忙。”
“都记着呢。”季绍庭侧了个身,朝手机里张望着问,“我哥呢?”
“跟你爸爸出去见客户了,黎先生拉了我们公司这一把,现在资金重新周转起来了。庭庭,你可真要好好谢谢他,他叫你做什么你都照做,知道吗?”
“都说知道了,”季绍庭只有对着家人才会使出小性子,边撒娇边抱怨,“我可比您还诚惶诚恐,黎先生长得凶死了。”
“乱讲!”季母当即驳回,“我看报纸里他很俊气的。”
“报纸里他在商业微笑啊,他对我都不笑。”季绍庭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一直是芥蒂着这件事的。黎琛从来没朝他笑过。
季绍庭又与母亲聊了一些别的,通话结束后他切去了音乐软件,挑了一套电影的原声带外放,躺着跟水晶吊灯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慢手慢脚地爬起来收拾行李。
明媚的阳光照得一室敞亮,季绍庭一件一件地将他的所有物嵌进新居所。在这个新居所里,他的时间是不值钱的东西,大段大段的随他挥霍。
窗外贸易中心耸立,黎琛的铭安地产位处中心的最高层。季绍庭觉得黎琛跟他就是在一高一低的天秤两边,黎琛越高,他就越低。
季绍庭收拾好房间以后等着夏天午间的困顿,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数过去,墙上的光缓慢地向西边流转,他醒来的时候屋子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