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庄园后,冬蓟与莱恩匆匆赶路。他们要去的地方有点远,为了尽量省钱,他们根本没有住在酒馆或驿站,而是借住在城外的一户村民家里。
主意是冬蓟想的。他看中一户人家,带着莱恩去讨水喝,借机会自然而然地进屋闲谈,然后恭敬不如从命地借住下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莱恩。他胸前有白昼巡者圣徽,是见习神殿骑士。
在珊德尼亚境内,西起圣狄连,东至海港城,大多数居民都是白昼巡者的信徒,他们非常尊敬牧师和神殿骑士,连带着也对见习骑士照顾有加。
住进去之后,莱恩悄悄跟冬蓟说,虽然屋主坚决不要报酬,但我们不能真一点钱也不给,不能利用别人的好意来占便宜。
作为哥哥,冬蓟是两人中负责管钱的一方。他掂了掂轻飘飘的钱袋,跟弟弟协商了一下,说明经济上确实存在的困难。莱恩也承认,他们确实得省些钱,所以恐怕无法付个体面的价格给屋主。
于是,冬蓟想出了办法。他的提议是:我们不要每天付钱,既然屋主明说了不要钱,你给他他也会拒绝的。住下的几天里,我们可以多帮助屋主做点事,比如打水、喂鸡之类,等到我们要走的那天,我悄悄留下一枚银币,放在屋主能找到的地方,不要提前告诉他。
等屋主发现银币,我们就已经走远了。虽然一枚银币有点多,但如果我们要离开了,就说明我们已经被十帆街商会雇佣了,我们早晚有报酬拿,也不用在乎这一枚银币了。
莱恩觉得十分合理,高兴地同意了哥哥的提议。
今天,两人回到村落,到了与屋主分别的时候。屋主夫妇出去干活了,只有他的两个孩子在家,冬蓟对大一点的孩子说清楚了辞别的事,二人整理好不多的行李,立刻赶回海港城。
折返的路上,莱恩问冬蓟是否留下了银币。冬蓟当然已经把银币留下了,他把钱袋给弟弟看,钱袋里还剩一些零碎铜币。
那些铜币加起来的价格,差不多也抵得上几枚银币。其实冬蓟完全可以承诺少给点钱,比如用碎钱凑个不到一银币的价格。
但是铜币一拿就是一大把,哪有单枚的银币好藏。万一屋主迅速发现了钱,真的追上来要还给他们怎么办……冬蓟特别害怕那种声泪俱下的肉麻场面,
兄弟俩走得挺快,远远能看到城墙时,距离太阳落山还早。城门不会这么快关闭,总算不用紧赶慢赶了。
遥望着海港城,莱恩微微皱眉:“冬蓟,你说……森蚺会不会怀疑我们?”
“森蚺”是阿尔丁的绰号。绰号的由来,当然就是他胸前的文身。在海港城附近,只要你和人打听商会相关事宜,就肯定会听说“森蚺阿尔丁”。
冬蓟笑道:“森蚺这种人当然不好骗。问题是,我们根本没骗他啊,他要怀疑什么呢?”
莱恩说:“毕竟我们和别的应募人不一样。我们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就计划好要接近十帆街商会……”
冬蓟说:“别担心。你看,我给你分析。我们是不是挺穷的?是不是需要赚钱?很显然,是的。我们是不是要找机会接近商会?是的。给森蚺阿尔丁打工,是不是接近商会的开始?是的。所以说,我们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去打工,就是要去给他干活,我们又没骗他。既然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你怕什么怀疑?而且我们只是想打听一些陈年旧事而已,又不会去害他,你别这么没底气。”
这一番话说得莱恩仿佛想通了,又仿佛想得还不够通。“也是……”他轻声嘟囔着。
冬蓟说:“别多想了。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做好应该做的事,想复杂的问题就交给我。”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异母弟弟的肩膀。
从前的岁月里,当莱恩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冬蓟可以俯视着莱恩,像个真正的大哥哥那样拍他的肩,现在莱恩已经比他高出一大块了,他得把手抬高,才能摸到那硬邦邦的护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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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丁说要准备一场小晚宴,给应募人接风。其实他的用词夸张了,那不叫晚宴,只能叫晚餐,只能算是“招待一下熟人,比平时多安排几个菜”的程度而已,根本没到接风宴的规模。毕竟应募人又不是什么贵客。
但是……对于冬蓟和莱恩来说,这场接风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他们面前是贻贝,烤鸡,烟熏鱼肉,牡蛎汤,枫糖浆配荞麦饼,各种新鲜水果和甜酒……简直丰盛得令他们眩晕。
冬蓟和莱恩按时回到森蚺的宅邸,阿尔丁和卡奈忙于其他事务,暂时并没有出现。
仆从接过半精灵兄弟俩的行李,带他们到宴宾厅,叫他们在这里休息等待。
冬蓟和莱恩站在宴宾厅门口,旁边是一些还在忙着布置的仆人。长桌边有很多椅子,兄弟俩并不知道坐在哪才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随便坐下。
冬蓟小声问莱恩:“我没见过市面也就算了,连你也不知道怎么办吗?你在神殿没学过贵族礼仪什么的?”
莱恩说:“学过一点,但是……但是这里不一样啊。你看这个桌子,这个其实根本不是宴会用的那种款式,我觉得它更像我们骑士团战术推演用的桌子。”
冬蓟摇摇头:“我看着都差不多。”
“还有,礼仪课里说正式晚宴是人员先落座,可能主人还要说说话什么的,然后由仆人把食物一道道送到每个人面前,吃完一个再给你另一个。可是你看他们这里,他们把东西就这么摆上来了,主人却还没来……你看这些东西,有肉也有水果……”
说话的时候,莱恩依然站得笔直,体现出神殿骑士的礼仪和规矩。他瞟向焦黄色散发香味的烤鸡,旁边的藤筐里是红黄两色的新鲜樱桃……只看一眼,他又赶紧收回目光,生怕显得失礼。
一名女仆走过冬蓟身边,把盛着葡萄酒的玻璃长颈瓶放在桌上,转身离开。陆陆续续地,其他仆人也都去别处忙了,宴宾厅里只剩下冬蓟和莱恩。
冬蓟更加压低声音:“莱恩,你看见那盘肉圆了吗?你要是实在饿可以先偷偷吃一个。它离你很近,少一个也看不出来。我站在这里正好能挡着你的手,外面有人经过也看不见。”
莱恩连连摇头:“那怎么行,我们还是得守规矩一点。”说完,他偷偷咽了一下口水。
就在兄弟俩低声叽叽咕咕的时候,突然一股力道从后面靠近,拍上两人的背。
冬蓟吓了一跳,莱恩因为战斗本能而伸手向腰间,但他的剑不在身上。回到庄园后,他们的行李和武器都留在了客房。
突然猛拍他们后背的,当然是他们的雇主阿尔丁。
“久等了。”阿尔丁一手勾着小骑士的脖子,一手环住半精灵的肩膀,喜笑颜开地探头到两人之间,一副左拥右抱的样子。
打过招呼之后,他放开两人,去倒了一杯葡萄酒,拉开最近的椅子随意地坐下,顺便叉起一只刚才被莱恩注视过的肉圆。
“你们也坐啊,随便坐,”阿尔丁扬了扬手,“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想吃什么自己拿,如果够不着就站起来。”
冬蓟和莱恩对视一下,去坐到了阿尔丁的对面。
莱恩的面色变得有些沉重。冬蓟明白莱恩在想什么:刚才,阿尔丁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还把他们吓了一跳。冬蓟自己也就罢了,他本来就没有警觉的天赋,但莱恩不一样,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接受了好几年的战斗训练,通常他能发现有人靠近,并且迅速判断出对方有无恶意,而这一次,他竟然对阿尔丁的靠近浑然不觉……也不知道是因为阿尔丁步伐太轻,还是因为莱恩的注意力被美食吸引。
冬蓟在落座的时候悄悄碰了一下莱恩的手腕,示意他收敛情绪,莱恩领会到了冬蓟的意思,微微点头。
这时,卡奈走进来简单打了下招呼,端起空盘子,从桌上随便叉了几样食物放进去,再拿走一只圆面包,又匆匆离开了。
阿尔丁对客人说:“你们不用管他,他忙起来就这个样子,嫌好好吃饭浪费时间。”
冬蓟问:“中午的时候好像您说过,您和那位卡奈大人是兄弟?”
“是啊,我们是亲兄弟。是不是觉得我们长得不像?”阿尔丁说,“我和我弟弟差四岁,我俩分开生活过一阵,后才又重聚了。我做过佣兵,做过几年商队保镖。卡奈一开始是做抄写员,后来去学基础奥术文字,没多久就去了那个什么希什么教院。”
“希尔达教院?”冬蓟问。
“哎,看来你懂这些,”阿尔丁笑道,“卡奈是个法师,你们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真是巧合,我们和你们,正好是两对兄弟,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
阿尔丁晃了下酒杯,指向长颈瓶。冬蓟见状,也赶紧给自己和莱恩倒上酒。
三人举杯致礼,同时饮酒。阿尔丁问起他们兄弟的情况,是否从小一起生活等等,冬蓟也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他说得不怎么细致,只是谈到兄弟俩同父异母,亲人早逝,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互相扶持等等。
冬蓟与阿尔丁有问有答,莱恩只是默默吃东西,很少说话,偶尔做一点礼貌的回应。
阿尔丁偶然一瞥,发现冬蓟的尖耳朵染上了一点点淡红。半精灵其实没喝几口酒,只是举杯后小口抿了两下而已。这种桃红色的葡萄酒并不浓烈,对阿尔丁这样的人而言,只能算是小甜水。
阿尔丁忽然问:“冬蓟,你多大年纪?”
“大概三十七吧。”
阿尔丁说:“哦……我也认识别的半精灵,也许你听说过,商会的掌事之一就是半精灵,他大概六十多岁,面相上的年纪却看着和我差不多。这么一对比,你好小啊。”
他故意让目光在冬蓟脸上多停留了一下。冬蓟的发色不怎么漂亮,所以他的注意力一直被发红的尖耳朵吸引。
冬蓟维持着笑容,想了想才说:“卡奈大人比我更年轻,但作为施法者,他的建树肯定比我多。”
如果没搞懂对方话里的意图,就不正面接下,而是巧妙回避……很可爱,是个能聊天的人。阿尔丁这样默默想着,面带笑意,又抿一口酒。
这场晚餐里,三人涉及的话题基本是客气寒暄、旅途见闻、本地风物等等,阿尔丁没说雇佣他们后的任务,冬蓟也不主动问。
不仅如此,阿尔丁数次主动提起十帆街商会相关的事情,冬蓟只做应和,从不沿着话题继续打听。
这种交谈方式看起热络,实则客气至极,透着小心翼翼。
以阿尔丁从前的经验来看,无论是长期雇员,还是短期合作,人们总会对商会抱有些好奇。懂规矩的人不会瞎打听,但如果阿尔丁主动说起各类事情,人们就会跟着深入,以便多了解商会一些。
有的人想开阔眼界,有的人想汲取经验,有的人想积累谈资,极少数人怀着更隐秘的目的……反正无论是什么目的,有这种好奇心是很正常的。
冬蓟过于谨慎,反而让阿尔丁觉得不寻常。
一顿饭之后,阿尔丁还精神得很,半精灵和小骑士却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这两人白天跑来跑去,晚上再配着酒饱餐一顿,也难怪会迅速犯困。
阿尔丁叮嘱他们回去好好休息,今天只接风,不谈工作,明天白天再聊正经事。
两人礼貌致意之后,莱恩先离开了宴宾厅。冬蓟故意晚些离开,他在座位附近扫视一番,似乎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弄脏什么地方、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看着他这样,阿尔丁觉得好笑。
这个半精灵哥哥与弟弟相差十几岁,哥哥简直不仅是哥哥,而是妈妈、爸爸、侍从、话事人的四者合体。
冬蓟检查完毕,刚去拉开门要走,阿尔丁跟上他,从他背后伸手,又把门压了回去。
阿尔丁一只胳膊撑在门边,把有点懵然的半精灵暂时困在自己面前。
他低着头,轻声说:“回去好好休息,客房的床肯定比驿站的床舒服。如果有什么事,找随便哪个仆人说都行。”
“谢谢您。”冬蓟点点头。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能够感受到阿尔丁身上散发的热度。
由于阿尔丁体格高大,冬蓟的目光微垂下来,便正对着阿尔丁胸口的蛇头文身。冬蓟迅速移开目光,避免显得不礼貌。
阿尔丁微笑着,放松手臂,把门重新打开:“和你聊天还挺开心。以后有时间要多陪我聊聊。”
“当然。只要您不嫌我无趣。”冬蓟说。
“怎么会呢。你很有趣,我挺喜欢你的。”
冬蓟楞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维持原封不动。他说了声“明天见”,先轻轻欠身,再转头离开。
阿尔丁抱臂站在宴宾厅门口,看着冬蓟穿过石制长廊,身形消失在入夜后的藤萝庭院中。
因为酒精作用,冬蓟的脸颊自带红晕,这样一来,反而很难察觉他真正的表情。
阿尔丁想,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