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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去找人?

金旭开着警车从派出所驶出去,坐在副驾上的尚扬脑海中想着这个问题,开始后悔不该对吴凤兰承诺那句“我会监督他们”。

后排的袁丁倒是很兴奋,问:“金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儿?找刘卫东的前妻?去她上班的医院吗?”

“不,”金旭说,“去长途车站,查他一周前到底去了哪儿,尽快联系到他,让他给吴凤兰回电话。”

当地汽车客运的售票系统还没有和公安联网。

尚扬故意道:“这种跑腿查记录的事,你不能派个警员去吗?再怎么说也是分局的副局长了,不要面子的吗?”

金旭不可思议地说:“尚主任,明明是听您的吩咐,我才亲自去找人的。再怎么说您也是个副处级调研员,不要面子的吗?”

尚扬:“……”

袁丁在后面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左顾右盼地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尚扬侧眼瞥向金旭,金旭也转头看了看他,眼神里竟然仍洋溢着喜悦。

尚扬整个人莫名其妙,问:“金晓旭,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金旭道:“你来看我我还不高兴?那要什么时候才能高兴?”

可是你我之间的同学情谊,远远没有重逢就令人喜悦到这种份上的程度吧?

至少尚扬没有,甚至对这位老同学有一种新鲜的陌生感。

金旭的变化无疑是巨大的,上学的时候,他不太爱说话,日常比较沉默,也很少笑。

前年见面那次,他是有比学生时代话多了一点点,但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原因,神情中总有一种难掩的颓丧。

现在这个金旭就完全不同,既积极又开朗,不知道这几年到底怎么修炼的,就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一样。可能真是工作/升职使人快乐?

袁丁从驾驶位和副驾之间向前探出脑袋,问:“金晓旭?是师兄的外号吗?”

金旭答道:“是曾用名,工作以后改名了。”

尚扬说:“大概是觉得原名的王八之气不足。”

他就是针对金旭当初忽然改名这件事在放嘲讽,金旭却附和道:“确实,原来的名字不利于震慑犯罪分子。”

尚扬:“……”

袁丁像找到了知己,说:“我也想改名,不然每次自我介绍,别人第一反应都问我是不是当老师的。可惜我爸妈都拦着不让改,金师兄,你怎么说服你爸妈同意你改名的?”

“袁丁,”尚扬突兀插话说,“你给研究所打个电话,问问今年取暖补贴什么时候发?”

袁丁茫然道:“现在?打电话回去问这个?”

尚扬说:“回头打也行,你记着,我怕我忘了。”

“好。”袁丁反应了过来,尚主任打了个岔,是不让他继续问和金旭父母有关的话。

他怕再说错什么,便闭嘴缩回了后排坐好。

尚扬起初和金旭不对盘,就是因为这人总是阴沉沉地独来独往,给人一种愤世嫉俗的初印象,开学认识还没几天,尚扬就把他归到了气场不和的那类人里。

后来过了很久,两人明里暗里已经起过数次摩擦,尚扬才听说金旭的父母早亡,他从十几岁就寄人篱下住在亲戚家里,大学入学走的绿色通道。

父母二字,是金旭的逆鳞,有次其他同学无意中问起,金旭当场与人翻了脸,反应相当激烈。

后来尚扬再与他发生龃龉,也会在他面前规避开有关父母的字眼。

说到底,两人当年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不睦,更像是两个中二期的男生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而起了相互较劲的心。

到了长途车站。

之前吴凤兰第一次报案,接案民警查看刘卫东所住小区的监控,发现他打车来了长途车站,就已经过来查看过了车站监控和购票名单,确定刘卫东在一周前的上午,买了一张去省会的车票,随后在站内上了票面对应的长途大巴车。

刚过去两天,警察又来了,这次来的还是位派出所所长。

车站经理相当紧张,生怕惹上什么事,反复强调说,车站所有售票和发车流程,绝对都符合规定,监控都可以随便查,绝无死角。

金旭问他:“那辆大巴车现在在吗?找一下司机或者跟车售票员。”

经理说:“不在,每天上午八点发车去省会,一天跑个来回,下午四点钟左右能回到白原。”

“等这车回来了,通知我们一声。”金旭给经理手机号码。

经理边存号,边暗暗打量着一直没有表明身份的尚扬。

说他是警察吧,常见的警察其实都挺糙的,人家一点都不。说他不是警察吧,他的站姿和表情又都非常公安。

金旭不怎么正经地介绍了句:“这位是我领导。”

尚扬:“……”

经理忙:“领导好。”

尚扬只得含糊应了声,问:“大巴车上的监控多久覆盖一次?一周前的内容还能看到吗?”

听到这问题,金旭看了看尚扬,于是尚扬知道了,金旭也如他一样考虑到了刘卫东中途下车的可能。

经理说:“这我也说不准,每辆车情况不一样,一般监控视频的内存卡也就是存一礼拜左右。”

“让司机回来后给我打电话。”金旭和经理握了握手,说,“感谢您配合我们工作。”

正经起来倒也还有点样子。尚扬心想。

三人离开车站。

尚扬说:“直接派两个警员去趟省会,不是更直接点?”

“这主意真好,尚主任可真是太聪明了。”金旭说。

尚扬被气笑了,道:“绝了,你不阴阳怪气是会死吗?”

“你们这些上面待久了的人,上下动动嘴皮子,我们底下就得跑断腿儿。”末了,金旭又道,“让我阴阳怪气两句怎么了?对别的领导我也不敢。”

尚扬:“……”这话说的,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金旭说:“派人去省会也不是不行,就是像这种异地办案,得先去市局开公函,折腾半天,如果刘卫东半路下了车,根本没去省会,不是纯浪费时间吗?”

袁丁道:“那干脆请省会公安帮忙找人不行吗?”

尚扬说:“不要只会上下动嘴皮子,你金师兄不小心跑断腿了,你负责吗?”

袁丁:“……”

金旭也不生气,还被逗笑,说:“找人犹如大海捞针,经常需要很多部门的协同帮忙,没手续,万一出了问题算谁的。”

已经过午,近两点了。

金旭带两个外来客人去吃饭,路边小店,牛肉面馆。

店面倒还算干净,尚扬没说什么,找了位子随意一坐。金旭去窗口点餐。

袁丁坐在尚扬边上,小声道:“咱们下午还走吗?要是走的话,吃完饭就得去火车站了。”

本来计划是坐下午五点的火车离开白原,到省会停留一夜,明天上午飞回京。

尚扬道:“一会儿我跟他说。”

金旭点好餐回来,坐下后就给张志明打电话,说了自己在长途车站的情况。

“等那大巴回来再说,”金旭对着电话说,“也许明天得安排两个兄弟去趟省会。”

他又问张志明那边进展,聊了几分钟,聊的内容似乎还挺复杂。

挂断后,尚扬问他:“张副所长去忙别的案子了?”

金旭摇头,说:“他找到了刘卫东的债主,是个开花店的女老板,刘卫东借了她七万块说做小生意,其实都拿去赌博。但据这女的说,她也已经有十天左右联系不到刘卫东了。”

“你们不会是怀疑债主追债,把刘卫东……”袁丁在脖子上比了一下,道,“了吧?”

金旭没否认但也没说就是,道:“这个女老板社会关系很简单,家境不错,不差这七万块钱,采取过激手段追债的可能性并不高。”

他提了开水壶,浇水烫餐具消毒。

袁丁觉得奇怪,道:“一个开花店的女老板,为什么会借钱给一个赌棍?”

尚扬却问:“这女老板结婚了吗?她不找刘卫东追债,她老公也不追?”

金旭道:“离婚了,前夫好几年前就去了国外。”

他很自然地把烫过的餐具摆在尚扬面前。

尚扬瞥他一眼,这算是在溜须拍马?

袁丁明白了一点,但不赞成两位师兄的猜测,说:“也不应该什么事都往男女关系上扯吧?”

尚扬对他说:“借钱这事是很微妙的,一般来说,除了亲戚和男女朋友,如果一个男的肯借钱给一个女的,多少要贪图这女的一点什么,就比如……那回事。而女的肯借给男的钱,就正好相反,十个女债主,有九个是被渣男骗。”

袁丁仔细一捋,借钱或被借钱的男方都不是好东西的意思,遂道:“主任,你是不是仇男啊?”

尚扬道:“爬,我仇我自己?”

“你们主任这话不是绝对正确,可是也很有道理。”金旭道,“实际办案中,男女之间发生金钱纠葛,确实多数都是他说的这样。”

袁丁道:“如果照你们这么说,男同胞在借钱这事上就是有原罪的?那如果是男的借给男的呢?就是两个人互相渣,互相骗吗?”

金旭道:“那就要看具体是什么情况了,男的和男的之间,简单的就很简单,复杂的也可以很复杂。也不能完全排除男男情感纠葛。”

“这个我明白!”袁丁大明白,联想到前两天的事,对尚扬道,“主任,你说你要是找市局那个男股长借钱……”

是说先前为了解当地公安基建,尚扬晨练时搭讪的那位“男嫂子”。

尚扬一记眼刀投过来,袁丁自动闭嘴不说了。

金旭听了一半,看看尚扬,两道浓眉微微皱了一下。

服务员叫号让取餐,金旭正要去,袁丁忙麻利地起身抢着去了。

“大巴车四点多才回来,”尚扬道,“总不能在这儿干等俩小时,你有没有别的案子要忙?忙去吧。”

金旭道:“没其他案子,都派给手下人了,我再怎么也是个所长,什么都自己干,我不要面子的?”

尚扬:“……”

他一肚子祖安问候,又要维持体面不能喷出来。

金旭很乐于看他这样,露出得逞的表情,又说:“等下先送你们,要去局里?跟我们局长碰个面?还是你们打算自己走一走,实地看一看?晚上住哪儿?”

尚扬一时语塞。

先前他隐瞒自己和袁丁早已来了白原的事实,是不想让金旭知道他已经暗地里完成了对松山派出所的调研。

他本来以为,今天到派出所和金旭礼貌性碰个面就走,至于之后他们是留在白原做调研,还是离开了白原,也根本不必向金旭交代。他以为他和金旭本来也不是需要互相交代行踪的关系。

刘卫东这桩意外,打乱了他的安排。

更关键的是,金旭对他的突然到来,充满了真诚真挚的喜悦和欢迎,这让他很意外,也让他现在这毫无征兆的辞别,变得十分难以启齿,一旦说出口,他这个人就显得既冷酷虚伪还不识抬举。

他思索着要如何不失体面地开口。

一旁金旭注视着他的侧脸,须臾,又掩饰般把视线转开,望向门外洒满阳光的街道,脸上浮起几分笑意。

袁丁把三人的牛肉面和小菜都端了回来。

“辛苦小师弟,中午这顿先凑合一下,”金旭对他道,“等晚上忙完,师兄请客,吃点好的。”

袁丁茫然道:“尚主任,你还没跟金师兄说吗?”

有了第三人在场,尚扬决定硬着头皮对金旭直说:“我们五点的火车,今天就离开白原了。”

金旭:“……这么快?”

看他的表情,尚扬知道,他马上明白了自己不是今早才到。

金旭道:“我还以为……”

尚扬感觉到老同学一瞬间涌上来的失望,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这感觉很像是他欺骗金旭感情一样,金旭这大半天虽然内涵过他几句,多数时候还是在真心实意地对待他。

“那我送你们去火车站。”金旭没再继续说完他以为什么,像是自嘲似的一笑,说,“时间安排得挺好,送你们到了我再回来,那辆大巴车也该到了。”

尚扬只得说:“等刘卫东找到了,给吴阿姨一个交代,到时候再跟我说一声,我也就不惦记了。”

金旭道:“好。”

气氛有些冷淡。

袁丁的视线在两位师兄之间打转,忍不住道:“你俩不考虑加个微信好友吗?”

于是尚扬打开二维码,让金旭扫了。

“这就对了嘛,”袁丁自觉是做了件好事,说,“以前你们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算了,我看你俩现在就很合拍,以后没事要多联系。”

尚扬通过了金旭的好友请求,沉默着低头吃面。

金旭点开尚扬的微信头像看,是张表情包,一只猫不耐烦地眯着眼睛:说完了吗我要睡了.jg

他又看看慢条斯理、绅士吃面的尚主任,不禁笑了起来,这头像比真人还像本尊是怎么回事。

袁丁道:“金师兄,有空去了北京,找尚主任玩的时候顺便也叫上我。”

“行。还真要去,”金旭道,“局里让我去学习,还没定好具体时间,大概在年底。”

白原市火车站,站前广场。

进站要刷身份证,金旭只送他们到这里。

袁丁去取票机前排队取票,回去还要报销。

“年底见。”尚扬道,“等你到了北京,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金旭垂眸,视线落在尚扬黑色风衣上的一粒扣子,口中道:“一定,不会跟你客气。”

尚扬想了一路,还是趁走前对他致了歉:“不好意思,真不是存心想骗你。”

金旭说:“没关系,我明白,你这工作本来就容易得罪人。”

尚扬想了想,道:“派出所工作忙,你要注意身体……之前到底什么病,你也没说过。”

“小毛病,已经好了。”金旭抬眼,说,“你注意你的手。你也是,这么讲究一个人,怎么就能得了腱鞘炎?”

尚扬心想,这是关心我还是吐槽我?

金旭道:“谈对象了吗?怎么你对象也不好好照顾你?”

尚扬说:“单着呢,忙,没时间谈。”

金旭点点头:“那就好。”

尚扬:“?”

金旭笑道:“就你这脾气,放过女孩们吧。”

尚扬无语道:“呵,管好你自己。”

和金旭道别进了站,在候车厅里等检票。

这趟K字头列车是经停白原,延误了,抵达白原站比预定时间要迟到半小时。

袁丁打起了手机游戏,尚扬也无聊地翻了翻手机,来自他亲妈的语音消息又积攒了好几天,十几个未听小红点,每条都在四五十秒。

这几天她又在给尚扬安排相亲,万事俱备,只等尚扬回去。

两年前尚扬满28岁,还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她就忧心忡忡地替儿子担心,靠他自己大概率是找不到女朋友了。

于是开始不间断地托亲访友,请人帮忙介绍儿媳妇给她。

她也是位公安人,退休后人脉还在,对儿子近期在忙什么、忙到什么程度,可以说了如指掌,总能见缝插针地在尚扬的休息期里帮他安排一场或多场相亲之约。

这次她找了三位适龄女孩,年龄学历工作单位爱好都列了出来,分别发给了尚扬,意思是三位她都很满意,让尚扬过过目,没意见回去就能见真人。

尚扬听得一脸麻木,一丁点都不想回去,恨不得马上接到上级电话,再派他去哪儿出几个月差。

但是想必他母上大人已经打听清楚,知道他这轮忙完,接下来少说要休息一两个礼拜。

终于响起了站内广播,他们要搭乘的列车即将检票。

这时金旭发来了微信消息,一路平安的客气话。

尚扬问:【大巴司机怎么说?】

金旭:【一言难尽,总之这次我有麻烦了】

袁丁道:“主任,该走了。”

“稍等一下。”尚扬朝边上走了走,离排队检票的人群远了些,给金旭拨了个电话过去,问,“什么情况?刘卫东还真的在中途下了车?”

“对,一出市区他就对司机说他落了东西忘带,然后下了车。而且,”金旭语气变得凝重,道,“一小时前有人报警,郊区发现了一具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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