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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云七月流火①,但被二氧化碳蒸了几个世纪,如今流火已然成了着火。
燕城近日气温持续升高,满大街都是中暑的,这会儿连车都热得遭不住了,扯着喇叭一遍一遍地哀怨出声。
十五分钟过去了,楼下的大姐姐还是没能成功把那辆小巧的甲壳虫停进相对它来说已经相当宽敞的车位里。
郁子升懒洋洋地背倚在飘窗上,手里捏着一只网球,脑袋半仰眼皮半阖,无声地和楼下同步默念:“倒车请注意。”
少年人一条腿随便弯着撑住自己没骨头似的手臂,另一条恣意耷在地板上,坐没坐姿,躺没躺样,让人看了总想要把他的两百零六根骨头尽数打断重接。
推开门就看见儿子这副讨人嫌的样子,佟绮烟啧了一声当他不存在,开始在屋里唯一干净的书桌桌面上翻找东西。
郁子升十级学渣,回家从不学习,美其名曰知识已在学校融会贯通,但要是真的让人落笔,第一个“融”字他就想不起来左下角具体应该怎么写。
男生的房间没什么特别,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T恤与运动裤到处乱扔,墙上贴了几张已经有点褪色但看得出被爱惜得很好的体育明星海报,二十几平的卧室被东丢西扔撇了三四个新旧不一的篮球足球。
整间屋子谈不上有多整洁,但郁子升自认是个讲究人,硬是从这不整洁里布置出了七分温馨——一分在他现在倚坐着的铺好软塌堆着靠枕的飘窗上,六分在角落里特意被辟出来的一大块空地上。
也不算空地,毕竟那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双限量球鞋。
郁子升懒骨头一个,但这些鞋倒是从来都用不着当妈的刷。
作为一位貌美如花的直女,佟绮烟自然搞不明白这些所谓“男人的骄傲”是什么东东,但家里家外的小男孩每次进小郁哥哥的屋子都会对那一块“圣地”大惊小怪,更有没出息的甚至还会捂着嘴嫉妒得掉眼泪。
讨嫌鬼当时不在家,她也不想让小孩子弄乱些什么让儿子回来跟她找茬作妖。
佟绮烟用果汁哄着小孩儿出了屋门,等到了晚上才想起来稀里糊涂地问郁昆,是不是她儿子的鞋太臭,把人熏哭了。
郁昆无奈地摸了摸她的下巴:“……这话当着我说说就行,别和儿子提了。”
八千个数后,倒车终于入库,楼下总算消停下来了。
郁子升动一节手指关节便能要他命似的缓缓抬眼,看着亲妈在书桌上找啊找啊找朋友但就是找不到的靓影,他扯开嘴角,非常没礼貌地笑了一下,又非常有礼貌道:“您在找什么?”
佟绮烟不想搭理他的阴阳怪气,但自己找不到也没法子,只好抬起头剜他一眼,这才叫人瞧出来这对母子俩的眼尾都是向下勾的懒懒弧度。
“下午就出成绩了,你准考证呢?准考证号记着没?”
郁子升抛了抛手中的网球,还是那副膝盖托肘的模样:“不知道啊,好像考完最后一门我就没拿出考场。”
他似在回忆:“最后一门考的什么来着?”
佟绮烟:“……”
郁子升不回忆了:“反正也考不上,查它做什么,多闹心。您说是不是。”
佟绮烟想了想,觉得他说得确实很有几分道理。
“那不查了,滚出来吃水果,你舅舅送来的柚子很甜。”
“我不喜欢柚子。”
“谁管你,你爸不在,出来给你妈我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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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柚子吃不吃呀!”
楼下阿姨在美味呼唤。
于点欢呼一声扔了witch,跑出去挂在二楼栏杆上:“吃的吃的!”
小东西大半身子都快伸出去了,曼曼姐脸色煞白,南方口音都冒出来:“哎呀!快返去返去!走楼梯落嚟!(快回去回去,从楼梯下来。)”
屋里这会儿没人在,于祁云一天二十个小时都待在公司,丁鸢则在花房里惯常侍弄花草。
燕城不是个盛产蔬果的地方,但好在物流发达,南来北往的品种于点都有幸尝过,但最喜欢的还是阿姨老家那边的沙田柚。
曼曼姐手巧,于点从楼上跑下来就看见一大盘连皮带筋都剥得干干净净的红肉蜜柚。
他开心得不得了,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小口小口品尝清甜,狗狗眼都幸福得眯起来,只差一条尾巴在身后摇摆。
“以后我要找个可以给我剥一辈子柚子的人结婚!”他郑重宣布。
可真是个好打发的小少爷。胖胖的曼曼姐笑出声来,擦着手回厨房准备晚餐了。
等会儿就出中考成绩了,于点挺紧张的。
他一紧张就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刚才在打动森,这会儿柚子占手,于点便戳开了电视机。
占了半幅电视墙的挂壁大屏幕上在播放电影,好巧不巧的,刚刚好是于点最喜欢的那位偶像主演。
人生幸事有三,金榜题名时,吃柚子时,追星时。
丁鸢花匠似的进屋,一眼就看到小朋友捧着水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电视的模样。
走近一看,果然是影帝薄迟。
她揉了揉宝贝天然浅色的碎发,打趣道:“这部电影你看了有十次了没?”
于点乖巧地蹭了蹭妈妈的手心,炯炯目光却丝毫没有转移的意思:“十七次。”
好家伙,比他年纪还长两个数。
丁鸢洗完手坐在于点身侧的沙发上擦护手霜,手指交叉像跳华尔兹。
两人一起看了一会儿大制作文艺片。
儿子目不转睛地花痴成熟英俊的男一号,妈妈饶有兴致地欣赏青涩少艾的男二号。
“这是不是最近刚出道的那个双人组合里的小朋友呀?好眼熟。”
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触着于点逆鳞了,他皱了皱鼻子不开心:“不知道!”
对同龄人敌意还挺大。丁鸢好笑地掐了掐宝贝软绵绵的脸颊,正准备逗他几句,茶几上的手机却突然“叮”的一声,送来一条短信。
于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窜上沙发,清秀脸蛋上的饼状统计图显示出三分惶恐两分紧张外加五分忐忑混合空白。
这个时间发来短信,估计是他们贵族中学贴心的中考成绩播报。
想想那个害自己晕了一天的杨梅罐头,柚子都不甜了。
丁鸢怜惜地看了他一眼:“那妈妈看?”
于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出声时还是憋得小脸通红:“……我、我们一起看吧。”
于小少爷打小贪玩,但骨子里还是乖乖仔,成绩虽然谈不上有多好,也不至于到上不了学的地步。只是上个月报志愿的时候,他被学校动员会打的鸡血弄得有点上头,回来后直接不顾劝阻选择了自己那分数昂贵的母校。
第二志愿就更牛逼了,他填了个全市第一的信雅中学。
人,还是要冷静,要有自知之明。
不上头的于点现在觉得自己百分之百没有学上了。
“准备好了吗?”
丁鸢单手挡在手机屏幕之上,五指纤纤如玉,于点却已经头晕眼花地顾不上欣赏了。
“准备好了……”
丁鸢把手挪开了,于点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
过分直观。
丁鸢本来想和他一起抱头痛哭的,但儿子哭得实在太过惨烈,她抿了抿嘴,眼泪没下来,倒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可怜于点抱着忍笑忍得发颤的妈妈泣不成声,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伤心呢,更难过了。
电影进广告了,是一群刚出道的小男孩代言的汽水,和刚才的电影男二号参加的不是同一个比赛。
现在的选秀节目可真多。
丁鸢拍着怀中小宝贝的后背无声哄着,青春洋溢的唱歌跳舞结束,她若有所思地问道:“宝贝,你想不想当明星呀?”
正在思索出国留学可能性的于点打了个哭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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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家的晚饭吃得早,一家人边吃饭边拌嘴,饭后表弟姜翟打了个电话,郁子升就出门了。
夫妻俩外出消食散步,郁昆想起来问道:“子升考了多少分啊?”
佟绮烟不假思索:“不知道啊。”
中考成绩已经出来两天了。
郁昆:“……”
佟绮烟:“……”
郁昆轻咳了一声:“他们学校好像会张榜,我们路过去看看吧。”
佟绮烟尴尬地笑了一下:“好的,老公。”
走到校门口看见很多人站在长长的榜单前交头接耳时,夫妻俩在心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自我麻痹——看看,不止是他俩不知道孩子成绩吧!他们家还是燕城最幸福的一家人!
郁家学区房占优势,郁子升的初中在全市排名挺靠前,每年总能杀出几匹黑马考到信中和附中。但他爸妈有谱,果断从最后一张的最后一行开始找。
找啊找,找啊找,没想到找了两张纸都没找到。
两人狐疑地怀疑自己眼花,又看了两遍,最后才不敢相信地挪动脚步,在倒数第三张的前排找到儿子名字了。
夫妻俩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考这么高????”
周围人频频侧目,都以为这二位的孩子就是某匹黑马中的黑马,谁能想到其实考得还是很不咋地。
佟绮烟和郁昆相互搀扶着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晕晕乎乎地走了。
郁昆感觉像在做梦:“这,这,老婆,我是不是不用和‘从头做人’的老板打招呼了。”
佟绮烟两眼发直:“啊……啊……子升报的什么学校来着?”
郁昆腿都蹬不直了:“不记得了,回去查查。”
两人飞快打的回家,敲击键盘登录官网。
郁子升同学。
第一志愿:信雅中学。
第二志愿:空。
丫根本就没想着能考上啊?
两人从梦里清醒过来。
郁昆去给理发店老板打电话了。
佟绮烟面色恢复正常,嘱咐他:“等会儿给新东方也报个名,当爸妈的,要无条件支持儿子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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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出租屋,郁子升握着游戏手柄连打了两个喷嚏。
穿着黑色工字背心的姜翟操纵着屏幕上的肌肉壮汉,头也不回地招呼搬了小板凳坐在郁子升身边的小妹:“绻绻,坐哥哥这边,离病人远点。”
病个屁。一想二骂三感冒,多半是他爸妈发现儿子瞎填的志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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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这个人打魂斗罗总是通不了关。
姜翟懒洋洋地躺到身后的凉席上,长腿曲起,用膝盖搡了搡跟他一样高的表哥:“太挤了,离我远点。”
在屋里只有一台旧风扇的情况下,两个宽肩窄腰大长腿挤一起是挺遭罪。
但郁子升没挪窝,坐在原地还手闲地捏了捏姜绻扎得有模有样的鱼骨辫,懒懒问道:“你俩还住这儿多久?”
小妹长得精致,像洋娃娃,但表情却比屋里俩酷哥都酷,这会儿拿过郁子升递给她的手柄垂眸,玩也玩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看过两天哪个学校要我,”姜翟的语气被行尸传染了两分困倦,“到时候来帮我搬家。”
郁子升没吱声,姜翟的手机却“叮”地响了一声。
“!!!!姜姜!我没学上啦!!!我妈妈被我气昏头了!!两天了!!她竟然还在研究怎么送我出道!出道!!不是出国!!也不是出家!!!”
姜翟很轻地笑出声来。
郁子升斜他一眼,无意扫见一排咋咋呼呼的感叹号。
“我发小。”姜翟躺着编辑短信回复。
“破产前的邻居,挺可爱一小孩儿,有机会介绍你认识。”
郁子升捡起被闲置的另一只手柄,和妹妹重开了一局游戏。
“不用,我不爱带孩子。”
旁边忽然吹起了小冷风,比旧风扇带劲。
郁子升勾起唇角,掌心落在姜绻的小脑袋上,亲昵地揉了揉。
“世上最可爱的小孩儿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