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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时节,燕城齁热。
女人穿着碎花裙走在林荫路上,胳膊上挎着去年去南方旅游买回来的素色编织包。
头顶的梧桐树荫密密匝匝,但偶尔也有几丛阳光突破重围掉落地面结成金斑,可惜一片也没落在女人的怀中。
在她身侧,高个的少年单手握着伞柄,整张晴雨伞的伞面都被举在母亲的头顶,而他大半肩膀落在被剪碎的日光中,晒焦了一样,懒洋洋地耷拉着。
临街卖菜的阿婶眼睛尖,远远看见这对母子,佟绮烟一走近,她便语气亲切地急着搭话。
“哟,子升也下来啦?这两天中考着呢吧。”
撑伞工具郁子升正在犯困,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两秒后清醒一点,又勉强抬起眼皮,叫了声“张婶”。
佟绮烟的目光扫过那一筐水灵灵的小茼蒿,有点动心:“张姐,这茼蒿怎么卖的?”
“两块钱一把,”张婶笑了笑,“都是自家种的,纯天然呢。”
佟绮烟点点头准备掏手机付账,那姓张的邻居一边给她装袋,一边悄悄抬眼看向女人身侧挺拔的身影,佯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听说中考都是蛮简单的,子升这回怎么样呀,有把握考上吗?”
佟绮烟的动作顿了一顿。
“这回”是“哪回”,正儿八经的应届生被她明里暗里讽刺得跟个复读了八百年也考不上的棒槌似的。
郁子升还是懒慢的样子,揣着兜讨嫌地抬起手臂,把伞将将举过他妈妈弯腰扫码的身形,怠惰道:“尽力吧。总不会像您儿子那样优秀。”
张婶儿子学习是挺好的,但过于妈宝,自理能力差得匪夷所思,去年进入全国第一高等学府学了两个月就被退回来了,现在还在家无所事事。
张婶的脸绿得和她家茼蒿一样纯天然了。
佟绮烟付完钱,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抽了郁子升胳膊一下,对张婶若无其事地笑着打了声招呼,走了。
虽然怼人是挺解气的,但别人不知道,佟绮烟却清楚她儿子的德行——人说的是心里话,郁子升压根儿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张婶儿子被退学的事。
母子俩的背影渐行渐远,偶尔有几句对话搅在潮热的空气中,很快又被知了压过风头。
但晚饭时,下午的话题又被和菠萝咕咾肉一起摆到了桌上。
女人突发奇想:“哎,说真的,你要考不上高中,就去学美容美发吧?”
同桌的男人和少年一人舀汤,一人夹菜,都挺平静。
佟绮烟的目光扫过自己上次被烫断的发尾,皱了皱眉:“但别在燕城学了,去江城吧,听说那边手艺好。”
工程师郁昆先生把汤放在老婆面前,从容搭腔:“临城也行,我大学门口那家‘从头做人’,我和老板挺熟,儿子可以直接去做学徒。”
郁子升礼貌地参与讨论:“其实,我还是比较想当厨子。”
夫妻俩开始思索他们哪位朋友的朋友与餐厅有联系了,思着索着话题又跑偏到了今年十一该去哪玩。
郁子升刚好吃完退出话题,端着一桌残局刷碗去了。
中考为期两天半,三种人最不焦虑——学得特好闭眼第一,学得奇差破罐破摔,上中下游无论在哪游泳都心态极宽郁子升。
上不上高中,对他是个挺无所谓的事,但如果考得太差,那对夫妻指定天天都会在家假哭。
夏日热慌慌,教室天花板上老旧的风扇叶有气无力地制造着热风。
郁子升走进考场找到自己的考号落座,踢了踢前面一看就是老实好学生的凳子腿,语气平淡:“学得怎么样?”
他自认挺随和,很亲切,但没想到那同校的男生乍看见这么一张英俊逼人的面孔,竟然没忍住瑟瑟发抖:“……能考上。”
郁子升点头,挺满意:“那给我抄?”
男生继续瑟瑟点头。
行了,可以睡了。
郁子升想了一下,又从趴着的桌子上抬起头,懒洋洋地戳了戳男生抖得不行的后背,补充道:“只抄选择题,大题懒得看。”
“……好的,好的。”
虽然比不上高考狭路单挑千军万马,但中考也是正儿八经的全国学术水平测试,郁子升道德感不强,前面坐的那个小男生也不太靠谱,卷子一发下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小笔欻欻写得非常投入与专注,完全忘了后面还坐着一个看起来懒怠但似乎睡醒后就可以不是人的狗东西。
郁子升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小学霸的背影,竟也难得没有维持住自己的混球人设。
周围都是翻卷子和奋笔疾书的声音,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空白的语文试卷,半分钟后,从桌面上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属于自己的那只黑色水笔。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郁子升就嗜睡、懒惰,除了打球的时候能稍微提起点精神,按他表弟姜翟(zhai)的话,他哥平时就跟一具行尸走肉似的。
但这具行尸一向对下课铃声很敏感,考试结束老师整理好试卷,收拾文具的小男生终于想起来考试之前那位“惹不起”的嘱托,恍然惊醒后怕。
可当他哆哆嗦嗦地回头再看,丧尸王却早已转着笔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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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前夕,有人点灯夜读,有人早睡大觉,也有人捧着一颗青春非主流的心,去小众音乐平台留言:“后天就要中考啦!为我加油!”
于点上午被他妈妈拉去寺庙祈福,之后又不讲究地去教堂拜了拜。一回家,又被满屋子的零食惊了。
丁鸢大户小姐出身,连带着家里的帮佣阿姨买东西出手也很阔绰,于点看着自己平日里最爱的零食集锦,笑得人都傻了。
丁鸢和他一起坐在毛绒地毯上数巧克力,长裙铺在地上,曳开像一朵盛放的丽格海棠。
女人的声音听不出年纪,像二十几岁的姐姐,也像十几岁的少女:“我让曼曼姐买来给你庆祝中考的,宝贝想什么时候吃呀?”
于点有点纠结:“……那,那考完试吃吧。”
丁鸢有点遗憾:“好吧。”
于点:“……要不我们先吃一部分?”
丁鸢笑了:“好呀!”
下午母子俩坐在花房里含着糖果玩了一下午飞行棋,语文书自欺欺人地摊开在旁边的镂花椅上,无人问津。
夜里不出所料地失眠了,于点抱着他的泰迪熊抱枕,揉着眼睛打开手机回复发小姜翟的消息。
锁屏前他习惯性登录了一下自己用惯的音乐APP,这才从标红的一串数字惊讶地发现自己昨晚睡前发的那条评论竟然已经获得了上千赞与祝福。
这软件用户竟然都破千了?
于点打了个哈欠,心想网友们可真友好呀。
他翻了个身,又想起上午在庙里求签,人家都来求学业,自己却莫名其妙摇出一支姻缘上上签。
越想越稀奇,网瘾男孩点开微博,忽然看见什么,霎时颓了,困了。
那个据说准得不得了的水晶球小王子说双鱼座马上会倒大霉。
所以下午果然还是应该抵住飞行棋的诱惑好好背课文吧!
于点吸着鼻子,在“何当共剪西窗烛,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背诵中渐渐睡着了。
手机从他的掌心滑落,屏幕亮了一下,水晶球小王子于一秒前更新一则微博。
“不过稍等,双鱼座千载难逢的桃花运随后就到。”
前一晚没睡好,但少年人精力最充沛,呆头鱼一到早上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条小鲤鱼。
于点嘴甜,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哄得曼曼姐眉开眼笑,恨不得当场去给他做桌满汉全席。
客厅铃声叮叮,丁鸢起身去接电话,听到电波那端的声音时,女人眼底的清丽笑意淡了几分。
“宝贝,来接爸爸电话。”
于点被牛奶呛了一下,心跳胡乱加速,走出餐厅,从妈妈手中接过那与豪门电视剧同款的话筒,他张开嘴,忽然发现自己竟连嗓子都呛哑了。
“爸爸。”怯生生的。
电话那端背景音很安静,于祈云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今天中考,是吗?”
于点点点头,想起他爸看不见,觉得自己傻气,连忙回答:“是的爸爸。”
对面又沉默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没人了。
于点挠挠鼻尖,小声道:“爸爸,我会好好考的。”
于祈云忽然出声了:“好,加油。”
电话挂断,于点懵懵地回去喝牛奶。
于祁云放下手机,无视会议室里一桌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的下属,抬手示意播放PPT的那位继续介绍刚才面向中高考学生的优惠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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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第二天下午,考试的时候下了大雨,走出考场时雨也没停。
佟绮烟一向关注天气预报,今天下午顶着烈日浇头也非要郁子升把雨伞拿上,这会儿倒是真的派上了用场。
这两天当爸妈的都仔细,拿伞的人不在少数,但也总有几个小可怜窝在角落里傻兮兮。
周围人头济济,满目都是花花绿绿的伞面,郁子升的余光瞥到教学楼墙边抱着膝盖瑟缩在一起的小孩,总觉得那个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像什么东西。
像什么呢。
他想,好像他家楼下那只见人就摇尾巴的傻狗。
他最不待见傻狗。
于点正在犯胃疼。
作为一个爱学习的小学渣,于点小朋友有觉悟,也有梦想,可惜昨晚贪嘴吃杨梅罐头吃坏肚子了,胃疼,脑袋也跟着疼。
外面大雨哗啦啦,他坐在考场答历史题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秦始皇的三大功绩是什么,最后只好头晕眼花地写了个“八一南昌起义”。
他还没傻到家,这会儿两眼冒的星星少了十几颗,立刻就想起来自己刚才瞎写了什么狗屁东西。
唉,真丧啊!他这个月再也不吃杨梅罐头了!
今天的雨好大,就像慕容云海和楚雨荨分手那天一样大。
胃部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于点娇气,想抹眼泪,挣扎着还想从背上的书包里翻出出门前丁鸢塞给他的雨伞。
但下一秒,一道暖橙色的阴影就停在了他的头顶。
眼前的地面上踩着一双上个月刚出的VANS涂鸦联名,橙色自高处降落,于点下意识地握住那人捏着伞尖随意松开的长柄。
他被暖色包裹。
于点茫然地举起伞面抬头,但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将帆布包单手撑在头顶,揣着兜散漫绕开路人消失在雨幕中的高挑背影。
大雨滂沱,郁子升淋着雨逛街一样悠闲地走出校门,让在车里等他的郁昆看见吓了一大跳,立刻跳出来打着伞走到儿子面前:“你妈的伞呢?”
怎么还骂人呢。
雨太大,帆布包跟个摆设似的。
郁子升眼眶凹陷,鼻梁挺拔,正儿八经的纯种国人却长了半副欧罗巴的五官,像古希腊雕塑,没藏好被花痴的雨滴搂抱上了。
当爹的问话在耳边又气又急,角落里小傻狗可怜巴巴的身影却在眼前一闪而过。
郁子升不上心地扯了扯嘴角:“啊,献爱心了。”
“快闭嘴吧。”
郁昆只当他弄丢了伞又在说胡话,立刻把臭小子塞进车里打开空调取暖,心里期盼这小混球争点气,至少可以健康到明天。
黑色的北京现代引擎启动,慢吞吞在车海里移动起来。
刚刚被献了爱心的于点打着不属于自己的橙色雨伞从校门走出来,一会儿揉揉泛酸的胃部,一会儿揉揉泛酸的眼角。
丁鸢在车里等他半天,一看到儿子这副考砸了伤心的模样也顾不上他打的伞是不是自己家的了,立刻就打开车门把人拉进来,心疼地揉揉于点还有点婴儿肥的清秀脸蛋:“宝贝怎么啦?”
胃部的疼痛在刚才他撑伞走到雨中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好转,于点把掉着水珠的雨伞妥帖收好,放进司机叔叔早已备好的置物盒中。
但这把伞的颜色太鲜亮了,于点揉揉眼睛,总感觉自己看见了一盘并不应季的水果。
他迷迷糊糊地小声说:“妈妈,我想吃橘子罐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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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电视机播放着暴雨中警民一体疏导交通护送中考学生的社会正义,饭桌边坐着佟绮烟和刚刚从浴室里洗完热水澡走出来的倒霉爷俩。
三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朝功成名就,就连早已放弃望子成龙梦的郁家夫妇也悄悄改善了两个月的伙食。
当妈的还在晚餐时尝试着和儿子慈眉善目:“别有压力,考得好考得不好你都是我们的好孩子。”
郁子升被雨淋得有点中招,吸了吸鼻子听起来似乎还挺感动。
佟绮烟母爱爆发,刚想给儿子盛碗珍珠翡翠白玉汤,便听见郁子升打了个哈欠,手撑住半边脸困倦至极道:“你说什么?你又怀了一个?”
“……”
郁昆真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拉住老婆没伸手把儿子的脸扣进汤碗里。
中考只剩最后半天了。
虽然最开始威胁了小学霸,但这两天的科目确实全都是郁子升一个人答的。
他嘴上讨嫌,但也瞧得出来这两个月佟绮烟做饭时的尤其认真,于是拿起笔时便也真的试着从漫天的困意中扒拉出几分可怜的清醒。
甭管对不对,作为对母爱的回报,涂满答题卡就行。
而甭管对不对,他确实稍微动了一下脑筋,有些困了。
又困了。
感冒药对他来说和安眠药没有区别,佟绮烟在床头柜上放了杯热水,免得他渴醒后又渴死。
门和灯都被体贴地关上,家里隔音效果不错,但架不住郁子升耳朵好使,睡意朦胧也从父母的低语中捕捉到“伞丢了”“臭小子”“心疼死我”的碎语。
究竟是心疼伞还是心疼臭小子。
郁子升扯了扯嘴角,懒懒地把脸埋进蓬软的枕头,忽然又莫名想起那只小傻狗。
雨这么大,也不知道淋到没有。
他太困了,下一秒就坠入了梦乡。
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一下,他刚才想的傻狗,究竟是自己家楼下趴着的那只灰扑扑的中华田园犬,还是教学楼门口蹲着的那只傻乎乎的,还有一点点可爱的小狗崽崽。
甚至又忘了,他平时最不待见的,就是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