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姨接过钱,连连谢过。我要桂姨常带阿诚来玩,桂姨支支吾吾,好似不愿意。倒是阿诚回答说,他怕打扰我学习,不过白天时会来这里帮桂姨清扫清扫的。这孩子就像一个幽灵,我但凡在天黑后到家,就见不到他的踪影。不过自从他来了,我的君子兰倒是生得越来越好了。
有一日学校里的老师被校党委会叫走了。我早早地回了家,正好逮住了正在四合院门口逗弄野猫的阿诚。野猫被惹急了,抓伤了他的手,手背上出了三道血痕。我鬼使神差地将他抱了起来,带他进了我的卧室。我细致地给他清理伤口、上药、消毒。他惶恐地看着我为他做这一切,担心地透过窗户望向厨房,生怕他妈妈批评他。
我跟他说,我会保护他,没有人能欺负他,包括他的妈妈。
阿诚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闪闪的,他伸出他的手,轻轻抓了一下我上臂的衬衫褶皱,然后仿佛怕我会不高兴似的,又“嗖”地将手划开,指尖隔着衬衫布料触及我的皮肤,引起一串细微的战栗。
那年chūn节,桂姨的一个亲戚去世了,她要回上海奔丧,同时,之前收养阿诚的孤儿院院长也病重,桂姨出于感激,也想回去看看她。她本来是想带阿诚一起回去的,但阿诚不知怎的,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经不起舟车劳顿。我本来与几个同学要一起做一项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学的研究课题,chūn节便留在了北京,听闻桂姨的难处,我主动承担起照顾阿诚的任务。
在桂姨为难和愧疚的道歉与道谢下,我开车到北京站,送走了明家的这位老仆人。当我再回到我的小四合院时,阿诚正静静地趴睡在我卧室的chuáng上。
小孩子得的肠胃性感冒最难治愈。我厨艺不jīng,但做出的粥饭菜肴他都会很给面子地吃得一gān二净。我给他念故事,听他说他上过一年小学,我便教他练字。他坐在我的膝盖上,软软的头发搔过我的脖颈,我握着他的手写字,他的手骨肉均匀,如果长大了一定是一双美丽的手。
我问他,你喜不喜欢和我一起生活。他点头。乖巧的模样把明台甩出十几条街。我又问他,你喜欢和我在一起还是喜欢和你妈妈在一起。他思索了很久,然后羞怯却真诚地说他喜欢和我在一起,但妈妈对他也很好,他将来要好好报答妈妈的。
那一刻,我非常羡慕桂姨。
除夕夜,我们在北方白皑皑的雪地上放烟花。阿诚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雪,他说,他要是能一辈子住在有雪的地方就好了。然而,那时的阿诚并不知道,五年后的我们就在东北那个被冰雪覆盖的林场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十年。
初四那天,桂姨就回来了。她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从我家带走阿诚时的动作也有些粗鲁。之后,直到元宵节,我都没见到过阿诚。
正月十五那天,我坚决要求桂姨把阿诚带来一起过节、吃大姐托人送来的上海汤圆。上海汤圆、德国相机、美国苹果、比利时的巧克力……大姐总是会想尽办法给我弄来最好吃的、最好玩的物件。熟不知这些新鲜宝贝在多年后成为了她“投机倒把”和“资本主义生活”的罪证。
桂姨勉为其难地将阿诚带来了。当我见到忽然瘦下许多的阿诚时,我开始觉得不妙。当我发现阿诚一直低着头,毫无平日的神采时,我知道他一定出了什么事。可是我问他,他却一味地摇头。我发现他呼吸好像有些困难。
可是我的写字台上的钢笔总是灌满了墨水的,他是每个白天都来我家做工的。我从不让桂姨进我书房,却给了阿诚一把钥匙,让他来我书房练字。他当时不愿意,我就开玩笑说来帮我给钢笔灌墨水。没想到他一直做了下去。
我问桂姨,阿诚怎么了。桂姨支支吾吾,只说之前生病可能病根未除,也许有些胸闷吧。我想说让我来带着阿诚去医院检查,但我知道桂姨是个不爱麻烦雇主的佣人,我便决定,明天偷偷将阿诚带去解放军胸科医院做诊察。
不查不要紧,一查却把我吓了一跳。阿诚身上有多处被人殴打的痕迹,肋骨骨裂。我质问他这是谁弄的,他却哭着求我不要告诉他妈妈。
桂姨,我从来没想到她是个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
他头一次哭,哭得又那样凶。我只好骗他说不告诉桂姨。但我已经决定将那个女人逐出门去。
那天,我带着他做了所有的检查,治疗了开放性的伤口。便抱着他去逛大栅栏,吃烤鸭,吃糖葫芦,吃北京小吃。然后带他去瑞蚨祥做了一套夏天的衣服、一套秋天的衣服、一套冬天的衣服、一套chūn天的衣服。他似乎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从没摸过那样滑溜的布料,他看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胆战心惊。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和我一同生活,不再和那个女人一起,我便让他天天吃这样的饭食,天天穿这样的衣服。他望着我,用一种期待被救赎的小心翼翼的目光。我说,我们今晚不回家了,我带你去正乙祠看戏,看完了我们睡在北京饭店莱佛士,明天早上吃老莫斯科的早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