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过凤翔府的官道上,一驾双骑马车踏着将消未融的残雪笃笃行着,虬髯车夫裹紧厚厚的棉袄,一双铜铃似的双目含着怒意,余光瞟向马车的斜后方。
已是寒冬腊月天儿,陆小凤只穿着中衣在寒风里瑟缩,怒目圆睁,望着一脸鄙夷神色的虬髯车夫丁伯。
“少爷,那人还跟着,不依不饶的!”丁伯怨道,甩了一记马鞭,马儿吃痛,嘶鸣着飞奔起来。
厚厚的棉布帘子隔断外面的寒气,车厢里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暖意,柳璋手里的茶因马车突如其来的颠簸洒出一星,氤氲在白如雪的案布上,留下一枚浅褐色的花影。他似是有些无奈,眼睫扇动了几下,挑开车厢小窗处的棉布帘子,抬眼刚好对上陆小凤的双眸。
因瑟缩而有些变形的脸扯出一个大而明朗的笑,他弓着身子,双手抱拳朝柳璋不停地作揖,语气极软,“少爷,我可是一大早儿看见你上马车,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跟了出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知者无罪,看在我昨天晚上不是有意冒犯您的份儿上,您能不能大发慈悲叫我到车厢里驱驱寒哈?”
柳璋嘴角牵了牵,似是想说些什么,残雪消融时的寒意使他挑着帘子的手轻轻颤了颤,“丁伯,请陆公子到车厢里避避寒吧。”说罢垂了帘子,摆弄着车厢里的红泥小火炉,小火炉上温着水,汩汩冒着热气。
陆小凤弃了马,嗤嗤笑着,抬腿跃上马车,一挑帘子缩进去,末了还不忘甩给丁伯一记白眼。
陆小凤接过柳璋递来的热茶,灌进嘴里,身体终于有些暖意。将茶盏放在案上,“柳璋柳公子?”他试探着换他,他垂目无言。
柳璋玩弄着那柄小刀,斜倚着软靠背,厚厚的云锦被子半搭在腰际,良久轻声吐出一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是要去做什么,这才紧追不舍?”他的语调轻扬,是疑问。
陆小凤凑过来,扯着半边被子裹在身上,缩在小火炉边儿,目不转睛的盯着柳璋手里的小刀,扯出两个大大的酒窝,“是,也不是。就算你与醉生梦死无关,今儿早我也会追出来的,我说过,投桃报李。我陆小凤说过的话,自然一言九鼎,一字千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说着,从怀里mo出一个青天色的小瓷瓶儿,“这可是我从花满楼那儿求来的,上回你送我的印章,我喜欢极了。总盼着也回送你件合适得体的礼物,这是玉梅寒香,应该不会像别的熏香那般逆着你的体质。”
柳璋嗤笑了一声,眉毛挑起,也不瞧他,从身边mo出一方青田石,“你那么着急追出来就为了送我这寒香?你怎知我一定会接受?我只是顺手将那枚印章丢给你罢了,丢到哪里都是丢,丢到你手里也一样,你根本不必在意。”
陆小凤缩在被子底下,朝着柳璋蹭过去,含笑道,“你若一日不接受,我便缠着一日。当然,你现在不接受最好,我也好有个理由缠着你。要不我这个样子,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好,拿来!”柳璋眉峰一挑,伸出手掌,“你似乎笃定我不会接受,可是我偏偏就收下了。那么,陆公子,请吧。恕在□有要事,不便奉陪!”
陆小凤闻言,忽的将那寒香又塞回怀里,一脸苦笑,“别介啊!柳公子,我收回刚才的话,这寒香我现在不想送了。”
柳璋瞧着他,陆小凤也瞧着他,俩人沉默良久。
“我有个要求,你若是不答应的话,还恕柳某无礼。”柳璋
垂下眼帘,灵活的手指捏着小刀在青田石面上游走,“把你的那两撇小胡子刮掉。”
陆小凤一怔,犹豫不决,不过他也明白,理应如此。
“没有刮胡刀子,我怎么刮?”陆小凤还是迟疑,毕竟江湖上都知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若是忽然少了两条,却不知要叫他们作何感想!
柳璋晃了晃手里的小刀。
“可是,没有镜子,我怎么刮得好?万一破了相,叫我陆小凤怎么见人?”言语里已多些玩笑的意味。
柳璋忽然探过身子,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的眼眸深如寒潭,氤氲着雾气,微凉的手指扯住陆小凤的嘴角,刀锋冰凉,滑过唇鼻之间。陆小凤呆了,只是那样望着他的双眸,深深的陷了进去,任由他施为。
“啊啊啊!你怎么真的把我的胡子给刮掉了啊!”陆小凤忽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大声喝道。
柳璋淡然道,“刮都刮了,还能怎么样?”他顿住手中的小刀,眼睫扇动了几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总是不相信你陆小凤只是为了送我这寒香才追来?这件事儿,若是有你在身边,或许多些把握。”
陆小凤依旧沉浸在被刮掉胡子的感伤里,哀叹着,“我知道你不想叫我这个大麻烦跟着你,可是你又想着或许我可以帮你。但是,就算你真的要刮我的胡子,也要给我一点儿心理准备啊!”
柳璋似乎有些不耐烦,语调愈来愈疏离,“如果你现在想离开,请便。”
“我——”陆小凤愣住,旋即又是朗笑,“原来柳公子是想请在下帮忙,太好啦!”柳璋斜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的确,陆小凤是个很好的帮手。
“你本不姓柳,对吗?”陆小凤在小火炉边儿烤着火,背对着柳璋,“你本该姓杜,你还怀疑这件事儿和你的父亲有关。这是你的家事,我这个外人原不该插手,可是你也觉得这件事儿不会那么简单,是不是?”
柳璋哼了一声,轻声笑着,“我现在有点儿开始相信江湖的传言。这才是你为什么要追上我的真正原因吧?”
陆小凤mo着怀里的寒香,忽然发问,“有酒吗?”
柳璋的手一顿,刀锋差点儿划伤手指,“没有。我讨厌酒,更讨厌贪酒的人。”
【2】
紫衣少年,一柄夺命追魂的无心小剑,双眼明亮清澈,却透着刺骨的寒气和杀气,脸上的婴儿肥硬是叫人觉得他这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颇有些不伦不类。
七个玄衣劲装的男子抱着剑,垂首立在他的周围,不言,不动。
紫色少年横打着无心小剑,怒道,“你们要是再这么跟着我,那可别怪小爷我不客气,痛下杀手!”说着,竟要将小剑刺向离他最近那人的肩膀。
那人依旧不言,不动,剩下六个人,亦是。
剑锋落在他的肩膀,划过单薄的玄衣,渗出点点猩红,他还是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陆小凤有些坐不住了,筷子在手里转了好几转,若不是柳璋按住他的手,只怕此刻他早已冲了过去。这么奇怪的事儿,他怎么舍得错过?
自从他们踏入这家客栈,就被那紫衣少年和七个抱剑男子之间奇怪的氛围所吸引。少年很生气,抱剑的男子却很恭顺,却又不像寻常的少爷和家奴。
“小爷不认识你们宫主,也不知道什么凤凰宫,更和游家庄没有半分关系!你们铁定找错人了!”紫衣少年急得跳了起来,似乎要破口大骂,“退一万步讲,就算
小爷是你们要找的人,那我凭什么听你们的话,跟你们回去?”
柳璋放开了陆小凤的手,望了他一眼。
陆小凤笑着施施然走过去,手指在紫衣少年的额上一弹,“小兄弟何必动怒呢?来,陪哥哥喝酒!”紫衣少年恶狠狠地瞪着陆小凤,无故觉得他那两个大大的酒窝甚是厌人。收了剑,气鼓鼓的坐下猛灌了两口酒。
“小兄弟,你跟着哥哥,我保证他们不敢再缠着你!”陆小凤砸着嘴,在柳璋身边儿滴酒未沾,真是憋苦了他。
紫衣少年一条腿跷在长凳上,拿着酒碗,斜楞了他一眼,一脸的不以为是,“哦?我却不知你有什么本事,惹得起凤凰宫的人?还有,不用和我假装亲近,小爷和你不熟得很!”
不可否认,虽然陆小凤穿得衣冠楚楚,但是那股子痞子气怎么都遮掩不掉。
陆小凤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因为,我是陆小凤。”说完,还夸张的伸出他的食指和中指在他的眼前晃晃。
紫衣少年白了他一眼,恨恨道,“你若是陆小凤,那我还是西门吹雪呢!别跟我说,你压根儿不知道陆小凤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失踪!哼!更何况,江湖人都知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你找个镜子好好看看自己,你哪里来的四条眉毛?”
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噗”得又喷回酒碗,陆小凤瞪大了双眼,望着正襟危坐嘴角含笑的柳璋,他低着头,专心吃菜。他肯定知道,陆小凤想。
“陆小凤失踪了?”陆小凤很好奇,自己什么时候失踪的,“我却还真的不知,小兄弟说来听听。”
“京城春风得意楼的事儿知道吧?打那天起,就没有人再见过陆小凤,而且,据说他已经被凤凰宫的人带走,沦为凤凰宫的走狗成了武林败类!”紫衣少年冷笑着,看着陆小凤,准备看他怎么收场,“这七个人就是凤凰宫的人,你说你是陆小凤,何不问问他们?”
“怎么可能?”陆小凤顿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圈套里,一阵儿发怵。
“不过,如果你真能赶走这七个人,我就考虑相信你一下。”他说着,举着酒碗朝陆小凤一敬,“还有,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农夫与蛇的故事听说过吧?到时候,后悔了可怨不得别人!”
陆小凤翻翻白眼,最近遇到的人都不怎么好惹!
他只用灵犀一指夹住其中一人的剑锋,剩下的六个人就不再动,纹丝不动,就像没有动过。一声清啸,七个人迅速撤退,没有只言片语。
“你真是陆小凤!”紫衣少年扑过来,差点儿扑到他的怀里,“你可是我的偶像啊!”
【3】
“我已经不是游家庄的人了,现在我的名字叫做郁离子,没有姓!游家庄和我没有半分关系!你们也不用安we_i我,都死了干净,我才不会难过!”郁离子扒拉着饭菜,“从今往后,小凤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噗。刚才还别不叫别人套近乎,这会儿是谁在套近乎?小凤哥哥!
陆小凤偷偷瞥着柳璋,他垂着眼帘,双眸如星辰,那么近,又那么远。他在沉思,并没有注意到陆小凤的目光。
“那好,小凤哥哥问你,你说那些人为什么缠着你?看起来,他们并不是为了杀你,也没有为难你。”陆小凤mo着郁离子有些乱的头发,笑嘻嘻的问道,“他们杀你全族,单单留下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可能是因为这个,我临走之前老爷子给我的,非要我好好保存,我猜这可能是他们凤凰宫的信物,具体用来做什么的,我可就不清楚了。当时老爷子似乎很着急,只顾着赶我走!鬼才知道呢。”郁离子眨着大眼睛,望着手中的那方绢帕,神情有点儿落寞,“老爷子赶我走,可能是也为了救我,唉。”
“那你就不想查清楚这件事吗?你这个小
兔崽子,真是薄情寡xi_ng!”陆小凤展开那方绢帕,很普通的绢料,绣工倒是很精致,他将绢帕递给柳璋,“我看不出什么。”
柳璋看也没看就将绢帕还给郁离子,态度出奇的温柔,“你是个好孩子,你爷爷在九泉之下定然会安心的。”
郁离子嗤了一声,将绢帕胡乱塞回怀里。
陆小凤有些懊恼,刚才就应该抓住那几个人好好审问,也省得在这里胡思乱想,找不着头绪。“小兔崽子,我们要去游家庄,你还要跟着我吗?”
郁离子犹豫了一刻,双眼忽然黯淡了下来,眨着眼睛看看柳璋,又看看陆小凤,“我心里也是想的,只怕——”
“被逐出游家庄的人,无论生死,都不可再入游家庄一步,否则杀无赦。”柳璋吹着茶盏里飘着的茶叶,“不过,既然游家庄已经没有人,自然也不会有人去杀你,这规矩有和没有都一样。去不去,都在你。”
郁离子低着头,咬着嘴唇,难得展现出与年纪相符的孩子气,“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