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小凤觉无聊,很无聊。
他已经连续无聊了一年又三个月又七天,今天是十一月初七,小雪初霁。
他现在正握着刚温好的女儿红,坐在春风得意楼的大厅中央一张精致的楠木雕花桌子上,四条眉毛都蹙到一起,样子极其滑稽。桌子上没有酒菜,只有一只崭新的海碗,海碗的里面只有两粒骰子。
姑娘们则摇着散发着浓烈香气的帕子捂着嘴窃笑,胆儿小害臊的早已别过眼神不往他那边瞧去。客人们则望着陆小凤,暗地里骂道:哪里来的混小子,竟然敢在柳夫人的春风得意楼里耍酒疯,还要连累絮儿姑娘!他们全然不知道他就是陆小凤!
此刻,陆小凤正在解腰带,然而他的上半身已经全然没有半点遮掩,如果,如果他连裤子都要脱下的话,那岂不是要光着屁股?堂堂陆小凤如果光着屁股,岂不是很好笑?只可惜,这里的人并不认得他就是有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因为,江湖上留起四条眉毛,到处骗吃骗喝的“陆小凤”已经数不胜数。
可是,他却忽然笑了,“絮儿姑娘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紧!”他的四条眉毛倏尔又舒展开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望着他对面亦是青衫半解的女子。
一只雪白的、柔弱无骨的手缓缓爬上陆小凤的腰,抓住他正在解腰带的手,“罢了,我只不过是和公子开个玩笑,若真是把您这样的客人惹火了,絮儿可就不知该如何请罪咯。”
她在笑,嘴角在笑,眼睛在笑,眉稍在笑,甚至连那长长的光亮如锦缎的头发也在笑。她一笑,在场的所有人都似乎被她所感染,刹那间,各种各样的笑充盈着春风得意楼。
陆小凤却不笑了,原本在笑的陆小凤忽然严肃下来,反手攥住那只雪白的、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抬起,送到自己的唇边,“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今儿个既然输给絮儿姑娘,岂有不脱之礼?只不过,我只脱给絮儿姑娘一个人瞧!”
说罢,如清风回柳般将柳絮儿拦腰抱起,足下轻点跃上朱栏,冲进最近的房间,锁上门,吹熄灯。
“你耍赖。”柳絮儿揉着因被陆小凤丢到床上而撞到床柱的香肩,娇嗔道,“干嘛熄灯呢?你这个小色鬼难道还怕我看你光着身子吗?你方才明明答应人家要一直赌到你脱光为止,可是你明明身上还有好多衣服,你怎么就——”
她假装无意将挂在肩上的蝉翼薄的青色罗衫打落,露出雪白的肌肤,纤长的手指上,红艳艳的指甲,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加妖媚。
她见陆小凤锁上门,熄灭灯,非但不来床上找她,反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翘起二郎腿,一副小流氓模样,坐在凳子上继续饮酒。
“喂!你这会子怎么又变做个呆子了呢?”柳絮儿见他依旧不理不睬,站起身子,轻叹道,“我自然知道陆公子看不起j_ia_n妾这种烟柳女子,也知道陆公子找柳絮儿另有他事。”
柳絮儿跪在陆小凤脚边,握着陆小凤的手,赞叹,“这就是天下无双的陆小凤,这就是无人能破的灵犀一指。”
“告诉我,凤凰宫是个什么地方?”陆小凤忽的将她揽在怀里,紧紧箍住,生怕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一样,“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会叫你死得
——”
陆小凤的行动已经告诉柳絮儿他的意思——我会叫你y_u仙y_u死,生不如死。陆小凤明白,对于柳絮儿这种女子,除了给她些甜头,叫她心甘情愿说出外,别无他法。
枕边人虽不是有情人,却也不是无情人。
凤凰宫在涅槃山,生不如死谷,忘情湖边。至于涅槃山在哪里,柳絮儿死活都要等到良宵过后才肯说。
此刻,良宵已过,可是柳絮儿再也无法说出涅槃山在哪里。只因,她已无法再开口说话。她并没有死,活生生的躺在陆小凤的怀里哭泣,梨花带雨惹人心疼,只是她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小凤若有所思,抚mo着柳絮儿的背,似乎自言自语,又似在为谁叹息,“我早该知道,我若来找你,必定是会害你,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动作如此之快。你会写字吗那一会儿我叫人送来笔墨,你写下来也好。”
柳絮儿似嗔似怨,攥住陆小凤的衣领,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
冷风吹过,一阵血腥味传来,陆小凤警觉地跃起,掩住柳絮儿的樱桃小嘴儿,噤声。柳絮儿乖巧的点头,缩在鸳鸯帐的角落里,向他会心一笑。
血是温热的,还在汩汩地流着。
昨夜笙箫歌舞,纵情寻欢作乐的人,此刻全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大厅里,他们依旧笑着,时间似乎停止在那一瞬。
那一瞬所有的人都被一剑刺死!没有人能够呼喊出口,甚至,他们的脸上连一丝错愕的表情都没有!自然也没有打斗的痕迹,陆小凤甚至还可以看见客人手里紧握的酒杯,杯中的酒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没有谁可以在一瞬间杀死这么多人而不惊动陆小凤!甚至西门吹雪都不可能!
西门吹雪举着剑,挑落红梅上的那片雪,白衣更胜雪,融入这一片苍茫的白,他看见她鬓角的那朵红梅,像一滴鲜红的血落在雪里。
哀感顽艳。
“你杀人了。”她说,语气平淡的就像无声无息飘落的雪花。她伸出手掌,雪白的手指,血红的指甲,“你杀了本不该死的人。”
西门吹雪不语,只是举起剑,横在她的肩上。风缓缓地吹过,扬起漫天的雪花,漫天的红梅。血红的衣袖在白雪间翻飞,一如这漫天傲雪的红梅,她笑,颠倒众生。
“只要你答应这件事,我便许你和他一战,生死之战。”血红的指甲,血红的唇,血红的衣袖,血红的裙,“我不勉强,答不答应都随你。”
苍白的嘴唇轻抿,西门吹雪抬眼,漆黑的眸子闪着兴奋的光芒,“剑已饮血,你走。”
“他的那把刀叫做牵,牵念的牵。”浑身似血的女子笑如银铃,弹开西门吹雪的剑,轻轻跃出这片开得烂漫的梅花林。
陆小凤捡起柳絮儿x_io_ng前的那一枝红梅,无奈的苦笑,然后将它插在柳絮儿的发髻间,在她冰冷的额头轻轻一吻。
麻烦这种东西,求不来,也躲不过。
【2】
香,美人香。
陆小凤眯着眼,在这充满血腥味的空气里顺着香味寻来。
墨绿色的长袍在清晨的微风里摇曳,雕着兰花的檀木簪子挽起三千青丝,散落的几缕拂过耳畔,随着微风在削薄的唇与□的鼻之间流连,他的整个人像是映在月光里。
他的眸子里像是盛满月光。
而他的人,竟比月光还清冷几分。
他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捏着一柄小刀,三寸长,三分宽,薄如蝉翼。他的左手握着一方青田石,小刀在青田石面上细细篆刻。
“毒,是醉生梦死。这种毒不会叫人死,只会叫人沉沦于往事求不得的追忆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来杀你,你感觉不到杀气;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那人的脸。”狭长的凤目轻挑,斜了陆小凤一眼,“你中了毒,却没有死,你一定很特别,他们希望你活着。”他的声音就像深谷里的幽泉,远远听见那泉水叮咚作响,心里就忍不住想要一睹那泉眼的风采。
明明,他坐在杀戮与血腥的修罗场,却怎么看怎么像不染尘烟的谪仙。
陆小凤很好奇,所以他在他的对面坐下。但是,他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是毒,并且还知道这是一种叫做醉生梦死的毒。
他只是淡淡地问,“你在刻什么?”
“你不问我——”他捏着小刀的手一顿,削薄的唇扬起很好看的弧度,眸子里的月光更加清明。
“我知道与你无关。”陆小凤说得很轻,却很坚定,“你不是个会杀人的人,杀人,只会玷污你的手。”陆小凤玩味的望着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刻什么?”
“你真的很想知道?”他说着,从怀里mo出一盒朱砂泥,吹落青田石上的碎屑,在朱砂上细细研磨,“把你的手给我。”
陆小凤的手并不好看,中指与食指之间还有细细的茧,他将青田石放在唇边轻呵,然后摁在陆小凤的掌心。
长相思,乐未央;常富贵,毋相忘。
陆小凤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细细琢磨着摁在掌心的朱字。若是这世上能有一人叫他可以长久想念,永生不忘,那该多好。可是,他是陆小凤,没有办法忍受平静如水的生活的陆小凤。
只有在麻烦里求生,在生与死之间徘徊,那个人才是陆小凤。
就连西门吹雪都可以娶妻生子的时候,陆小凤依旧是孑孓一身在江湖上飘零,这个时候他想,心里装满一个人,哪怕不能够随时相见都好,他只要他的心在寂寞的月光下不是那么空落落。
“连夜赶路今晨方至此地,我坐在马车里,刻着印章,马车里本就燃着熏香,只是清晨的空气太过干净,我还是嗅到揉在晨风里的那一缕醉生梦死。”他将朱砂泥收回怀里,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再一次捏起小刀,在刻好的青田石面上轻轻刮拭。
“喂!”陆小凤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嘴角的酒窝像是装满了佳酿,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这么好的印章,才刚刚刻好为什么要毁掉呢?”
他不再动,也没有拿开陆小凤的手,“醉生梦死并不会毒死人,所以我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死人,更没有想到死人堆里还有一个中了毒却丝毫没事的人。我来,只是因为我想见那下毒之人。只可惜,她好像并不在这里。那么,在下也该告辞了。”
他的眼波扫过陆小凤的手然后望向渐渐明晰的晨曦,波澜不惊,然后是轻轻叹息,“他们留你,定然也会再找上你,我奉劝阁下万事小心。告辞。”
他说着告辞,却没有起身。因为他的手腕还握在陆小凤的手里,而陆小凤却似乎在装聋作哑,他仰着人畜无害的笑脸,不依不饶,“这位公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能放你走。”
他知道醉生梦死,他想见下毒之人,那么他定然知道谁才有这种毒,谁最有可能是杀人凶手。
“醉生梦死是毒,也是酒。天底下,只有朱仙镇柳家的人才会酿,也只有柳家的人才配用,自然是柳家的人。我也姓柳,自然知道柳家的事。”初生的日光穿过窗棂斜斜映在他如玉的面庞,轻轻阖上眼,“阁下若是喜欢这方印章,在下送给阁下也无妨。只是,还请阁下不要太过无礼。”
“你还是没
有回答我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辛苦苦篆刻好的印章毁掉?多可惜!”陆小凤仔细察看着那方印章,还好,只是稍微刮掉一点朱砂泥。该知道的他已知道,自然应该放开他的手。
他已起身,不急不缓地理顺长衫间的褶纹,良久,扬起修长的脖颈画出优雅的弧度,“你觉得可惜,在下却不那么认为。世上再美好的东西,若无人欣赏,亦与山间弃石无异。如同这方印章,无论我用多少心思去雕琢篆刻,若是无人欣赏便毫无价值,那自然不如毁掉。也省得它落入附庸风雅之人的手里,陈放在不见天日的幽深处,蒙尘落灰。”
“谢谢你!”陆小凤望着那人的背影,入景入画,“投桃报李,你送了我礼物,我也一定会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送你!可是,我要怎么找你啊?”
他的脚步虽轻,却很稳,可见他轻功甚好。可是他上马车,却还要一位年近五旬的老汉搀扶,“少爷,您身子弱,原本就不该来管这江湖的是非,不就是死几个人嘛,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也与少爷无关。少爷您就该听老奴的劝,何必来受这个苦?叫老奴好生心疼。”
老汉穿着粗布短衣,虬髯胡子使他看起来十分严肃,可是只要他的少爷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就会闪现异样的温柔。
那是他的珍宝,他穷其一生要去维护的珍宝。
不容蒙尘,更不容伤害。
马车踏着冬日清晨的温柔的阳光绝尘而去,空旷的街上陆陆续续有赶早集的商人,在还没有被当成杀人嫌犯之前,陆小凤觉得自己应该及早抽离。
在陆小凤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春风得意楼的主人也姓柳,柳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