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你无法抵达的来处来
陈亦度大概五六分钟之后就醒转过来,脖子酸疼得厉害,落枕都没这么疼,还只疼一边。他揉了两下脖子,疼得嘴里嘶嘶吸着冷气,这才想起刚才是黄志雄下手把自己放倒的,可是此时车里又并没有黄志雄的影子,倒是车窗外不时传来几声敲打东西的响动。他往结着厚厚霜花的前玻璃上面哈了半天气才算化出个能往外头看的小孔,凑近了一张望,看见黄志雄已经把车盖打开,踩在保险杠上弯着腰认真地查着油路和气路,没戴手套,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把瑞士军刀当螺丝刀用。从这个角度陈亦度能清楚地看见他胳膊上的臂章,银白色的倒三
角形状,有底纹,中间还有一个红绿各半的长方形徽记,上头是又像火炬又像百合花的图案。
正在他苦苦思索这个臂章是什么含义的时候,黄志雄扭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睨了他一眼,好像陈亦度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那双冰冷淡漠的眼睛,又好像他根本不是个人不值得在乎似的。陈亦度本来只是好奇,这下被他看得特别不爽,尤其是脖子还在隐隐作痛,干脆开了车门迎着风走到车头,裹紧了大衣质问他:“你这人太不仗义了,我不提自己把你从雪坑里刨出来的事,可就是看在我给你取弹片的份儿上,你也不应该下手打晕我啊?”
黄志雄低头在密密麻麻的管路中又卸了一个螺丝,并不看陈亦度,淡淡地说:“救命之恩是吧?我都记着呢,要不然刚才直接扭断你脖子,把尸体——”陈亦度觉得他似乎用眼角往自己这边瞟了一眼,“——埋进雪里,要明年五月份才能发现。”
陈亦度打了个寒颤,决定转移一下话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努力笑道:“怎么样?这车还能开吗?”
“能,但是要点火烤烤水箱——里头的水冻上了。我马上就把水箱卸下来,你去找点树枝?”
这回黄志雄倒是转过脸来认真看他讲话了,指尖还拈着刚才那个螺丝,太冷了,陈亦度无端端有点担心螺丝会不会就这么冻在他手上,眼神忍不住一直看着他已经开始泛青的手指,嘴里说:“没有工具,后备箱里有一箱汽油,烧那个行吗。”
“不行,汽油火势不好控制,”黄志雄把军刀递给他,在肌肉里挑出弹片的那一把,两根手指捏住刀尖,刀柄朝着陈亦度,“树枝越多越好,一块大冰坨子,冻得太结实了。”
往树林子里走的时候陈亦度觉得自己完全mo不准这个人:一会儿像个变态谋杀狂,一会儿又是个颇有教养的家伙。他mo了mo手里的刀柄,决定mo不准的人最好还是离远点的好,进了城大家就分道扬镳。不过那把军刀比他想的好用很多,背面有一排锯齿,虽然只有二十来厘米,陈亦度居然用它砍倒了一棵杯口粗的松树,拖拖绊绊地拉了回去。
乌克兰的冬天白昼短得让人来不及干完一件正经事,等他们把火生起来,太阳已经挂在西面的树梢上了。黄志雄脸色很差,就着伏特加又吞下两条巧克力,从雪地里抓起两把雪合拢在手里细致地搓遍每个僵硬的关节,注意到陈亦度探寻的眼神便言简意赅地回答:“不容易生冻疮。”
陈亦度也说不上自己是怎么想的,总之他冲这个很危险的男人扬了扬手里的酒瓶,挪得离他近了点,膝盖侧面几乎碰在一起:“我来帮你搓,用酒比用雪好。”
黄志雄的手要糙得多,连掌心也有老茧,陈亦度自己的手搓红了,那双手还是苍白的,指甲则是不正常的淡紫,黄志雄整个人有点僵硬,手虽然由着陈亦度揉搓,身体却远远避开,离火堆老远。陈亦度看着火堆里被火苗燎着的水箱,又看看黄志雄,最后放开他的手说:“谢谢你,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抗拒身体接触,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打昏我了。”
黄志雄点了点头,从火堆里眼疾手快地抢出两个松塔,分给陈亦度一个。松子多半都挺干瘪,陈亦度还是很珍惜地一粒粒剥开,吃下去,看见黄志雄一直在喝酒
,又忍不住嘴欠提醒:“诶,这样对胃不好。”黄志雄对他抿了抿嘴,大概就算是个笑了,虽然完全是出于礼貌,陈亦度还是觉得他笑起来很不一样,有点像是瞬间冰雪消融。他把最后三四个松子剥好塞过去,又说了一次谢谢,这次他们离得很近,能闻到黄志雄呼吸间带着辛辣直接的酒精气息,陈亦度犹豫着开口:“不介意的话我问一句,你是哪里人?东北?”
黄志雄摇摇头,声音很哑:“温州——我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唔,喝起酒来完全不像南方人。”陈亦度往火里扔了一个小雪球,看它砰地炸开,“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要是我知道的太多了,你会扭断我脖子吗?”
黄志雄很正经地回答:“那要取决于你到底知道多少。”
陈亦度哈哈大笑着站起来,做了一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说。”
晚上八点多,两个人成功地把水箱安了回去,成功发动了汽车。黄志雄晃晃悠悠地打方向盘,转弯一百八十度,向陈亦度来的方向开了过去,陈亦度瞠目结舌,指着后面喊:“那边最多再开一天半就能到谢苗诺夫卡,到了谢苗诺夫卡再开半天就能到俄罗斯!你疯了?!”
“谢苗诺夫卡已经打起来了,城里,周边,一团糟。你过不去。”为了省电,车里的灯并没有开,借着车头前面大灯的光黄志雄的眼睛亮得吓人,“我们去基辅,我有笔人情要收债。”
“你怎么知道谢苗诺夫卡打起来了?”
“因为我们——我就从谢苗诺夫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