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不再去看脚边跪着的人,视线却是落在面前的宣纸上,只觉心底翻江倒海,连指尖都颤抖起来,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蔓延,几番尝试,终是收回了亲去拉他的手,只沉声道:“起吧。”
胤禩浑身都在颤抖,在他刚刚抬头的那一瞬间,已是清晰的看到了面前那人的视线,而那目光中熟悉的冰冷,让他恍然觉得面对的人不是乾隆而是雍正。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内一片空白,直到听到那个毫无波澜的叫起声才终于回过神来,但是无论他如何挣扎,竟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只手落到胳膊上使力一拉,胤禩终是被拽了起来,但他再无多余的力气,一个踉跄便跌入了面前这个皇帝的怀里,两人一起听到了那个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胤禩目光闪烁,显然心绪烦乱异常,只艰难的维系着一缕清明挣扎着,似要挣脱出这个怀抱,口中低喃道:“皇……上,恕儿臣……无状。”
雍正的视线落在胤禩依旧颤抖不止的手上,连那指节都是青白的,此刻,这人该是被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吧?他眯了眯眸,胳膊一紧将人箍到怀里不容挣扎,只低声在他耳边逼问:“无状?悖逆不孝,居心叵测,你所想何事!所为何从!在你心里,还有没有朕?在你心里,忠孝义节究竟为何?!”
一切恍然若梦,胤禩只觉得呼吸艰难,只耳边声声苛责之语如咆哮的雷霆,一字字炸在他脑海深处。眼前阵阵眩晕,竟似一次次跪伏在雍正脚边一般,忍不住脱口呢喃道:“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雍正深深的吸了口气,眼底万象流转,似是一眼万年的轮回,胳膊几乎要把胤禩的腰身生生勒断,面对这张年轻的脸,他终于低低叫了一声:“小八?”
胤禩一个晃神蓦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雍正脸上,那目光复杂到难以言说,冷漠、震惊、敌视、疑惑……两人相处四十余年,雍正从没见过此人如此情绪外露的神色,竟也被看得彻底怔住了。
“胤禛?”
雍正回过神来挑了挑眉,眼底浮起一抹戏谑,低声道:“你该叫阿玛。”
胤禩一怔,深吸了口气,嘴角渐渐挑起雍正最熟悉的笑容,淡淡道:“请皇上放手。”
清荷端着茶盏走来,看到雍正等人吓得一个哆嗦便匍匐在地,伴随着一阵杯盘落地的脆响,茶水茶叶撒了一滩:“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嗯。”雍正并不叫起,感觉到胤禩又在推他胳膊,只箍得更紧了些,冷声问道,“偌大的府邸,只你一人伺候吗?管家何在!”
清荷瑟瑟发抖,自她入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心里早已骇得乱了,只诺诺回道:“回皇上,奴……奴婢不知。”
雍正稍一思索便知为何了,声音便更加冷了三分:“你起吧,吴书来,把那些目无尊卑的狗奴才都给朕传来!”
一
众奴才很快便聚在院中,零零落落不过十几人,别说雍正,便是胤禩都蹙起了眉尖,一个嫡福晋一个庶福晋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常年卧床的主子,这府里的下人竟只这么几个,他不敢置信的咕哝道:“呃,这实在是……冷清得紧。”
雍正觉得再次被那混账儿子落了面子,脸色甚是黑沉,目光在跪着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一把抓起那页写了字的宣纸,俯身伸臂探入胤禩膝弯,将人横抱在怀大步走了出去,不容置疑的声音笼罩了每一个角落:“全部割舌,男子充军女子流放,管家,杖毙!回宫。”
吴书来觉得皇帝今日彻底转xi_ng了,当然,这么大张旗鼓的折腾绝对是被五阿哥永琪给气的。先是在养心殿砸了个茶杯,接着就传召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和十二阿哥永璂考校了一番,然后沉默半晌,来这三阿哥府里便又是一番雷霆之怒。
他越来越觉得,皇上今日有点先帝爷上身的状况,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敢在心底下转转罢了。
胤禩坐在皇帝的软轿中一路沉默,雍正也一声不吭,两人的思绪都不知纠结在何处。直到轿子在养心殿前停下,胤禩看雍正又有抱他进殿的意思了,才急忙伸手推开:“皇上……奴才自己走得。”
雍正扭头瞥一眼,轿中光影模糊倒有些看不清晰,一时间竟觉得极为不痛快,于是伸手钳了胤禩下颌将人拖到面前,冷声道:“叫阿玛。”
“你……儿臣,谢皇上恩典。”胤禩一口气堵在心里,差点吐血,下巴被捏的生疼,骨骼似要碎裂,他此时根本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来挣脱,只艰难的展开一丝笑意:“皇上,爱新觉罗,是一个睥睨天下……的姓氏,在儿臣的体内,流着与你……相同的血液。皇上不怕,在你有生之年……再有人,觊觎那把……龙椅吗?它,在儿臣心里,代表的是一种……高度,一种值得倾尽所有,呕心沥血的使命。除非你再次,除我宗籍,改我名姓!”
“你以为朕不敢吗?”雍正俯身,两人鼻息交错,他低笑,那笑容陌生而危险,“朕不怕,不怕天下人说我凉薄,更不怕后世人称我暴戾。为民生,我不怕剐尽天下贪官的骨血,为皇位,我不怕折尽亲生兄弟的筋脉。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兄弟,我们都姓爱新觉罗,所以前世我不怕你死在眼前,此生依旧不怕。”雍正说的深沉,竟是连“朕”都忘了用。
胤禩抬手覆住下巴上的手背,雍正像是示威一般,捏着他更高的仰起了头。四年来,胤禩最擅长的便是如何一句话就气得面前的人咬牙切齿。不过如今二人身份转换,他更加的看不到前路了,雍正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相信,但那是二十三年前的光yin,如今,他需要的是这个正位乾隆给出的路:“那么……在皇上眼中,奴才是允禩,还是永璋?”
雍正手下的力度终于轻了,胤禩的示弱让他一瞬间心情大好,面前这张年轻的脸,似乎再次与草原上少年那肆意的笑容重叠,手指无意识的在他光洁的下巴上揉搓,视线落在他微扬的唇上,竟久久不肯移开:“你是朕的八弟,爱新觉罗胤禩。”
胤禩一怔,目光竟有些迷离,雍正叫过他小八,那似是三生三世之前的事情了,他冷笑:“爱新觉罗胤禩。”
雍正终于松开了禁锢,而那拇指却随着心念覆上了他微有干涩的唇:“小八,上一世,想要坐到那个位置,我们都必须踩过对方的鲜血。而此生,朕放在正大光明匾额后的诏书里,可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爱新觉罗永璋。几十年恍若一梦,这一次
,朕给你希望,这一步之遥你要如何走来?小八,朕等你。”
“张明、小路子,扶永璋进殿,以后你二人便贴身服侍三阿哥,若有任何不妥提头来见。”雍正终于抬步离开,轿内,胤禩脸上的笑意缓缓隐入暗中……
吴书来早已命人传太医会诊了,张明和小路子刚刚服侍胤禩在西暖阁里安顿好,便由太医院院判吴谦带着五位御医赶了来。想着恍如昨日的那般光景,胤禩放眼只看得到宗人府里灰暗的高墙,不由挪揄的看了雍正一眼。雍正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垂下了头,两人视线一触即离,继而转身走了出去,并吩咐道:“备着容易克化的膳食,诊视过后先给永璋用些。”
“嗻!”小路子伶俐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