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明如许,嗟余困未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薫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生,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
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年唯口安澜日,记取香魂是后身。
……
原以为繁华一场,其实——孤灯冷月,腥臭囚房。半百黄粱,白绫一双。
但是,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还能回来。
对着镜子怔愣半晌,看着那稚气未若的眉宇,那小小年纪已显出些许妩媚的双颊,那淡淡的苍白的嘴唇,还有那细瘦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
只有那双眼睛,无底的幽深底里,看破的不是庭前的花开花落和天上的云卷云舒,而是世间的利来利往和人心的情浅情凉。
只有这双眼睛,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自己不是贫苦中满腔热血的纯白的少年钮钴禄氏善保,而是富贵里财色迷眼的漆黑的权相钮钴禄氏和珅。
镜子砰得落地,碎成一片片白光。骗人的东西,不要也罢。不说家中艰难,有和珅在的地方,黑暗的人xi_ng可以吞噬一切,但吐出来的绝对是迷人的金钱。
一两片碎片桀骜不驯地划过干瘦的下肢,和珅微微皱了皱眉,弯下腰挽起裤脚,看着那苍白肌肤上丝丝溢出的鲜红,心中却有一丝快意。
还会疼,会流血,真好,还活着。
要知道,前世,他死时,为了“留全尸”,没有流过一滴血,或是一滴泪。
“哥,你怎么了?”忽然身后传来更年轻的少年焦急的声音,一个一身粗布的俊秀的男孩子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看着他腿上的伤,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赶忙跑到那缺了几个口的老旧石岗里舀水要给他擦洗——
和珅看着依然活生生的生气蓬勃的弟弟,心中忽然一动,不顾满地的镜子碎片就直直踩了过去,一把把他抱进怀里。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拼命地上战场挣军工,我不要你为了帮我铺路违心地玩弄权术,我不要兄弟二人一文一武权倾朝野,我也不在乎钮钴禄氏的荣光;我只会用我这条偷回来的命,保你纯洁如斯,保你一生平安。
“哥,你放手啊,我手上都是水啊别弄湿你的衣服,哥小心你腿上的伤……哥、哥,放手啊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小孩子被他哥哥浸湿他肩膀的泪水吓得手足无措,几乎快哭了,“哥……别哭,你到底怎么了……刘全哥给咱们送钱来了,我也能挣钱啊,你不用从官学退学的,别哭啊……”
和珅不禁失笑,原来弟弟还以为自己的泪水是因为家中艰难,自己要从官学退学。前世,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不过享乐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过去的苦,自己反而有些记不得了。
擦干眼泪,momo弟弟光光的小脑袋,像久违的前世那般哄他:“想什么呢和琳,哥哥不会退学的,你还小,哥哥养你。”
结果这话把小孩吓得更是脸色惨白,一手捂上了和珅的额头,试了半天才敢确定确实没发烧,泪水都快止不住了:“哥……哥,你怎么了,你在叫谁啊,谁是和琳啊?”
呃……和珅噎住,他忘了,这个时候的弟弟还没有汉名,赶紧温
柔地哄小孩:“抱歉。哥是刚刚做了个梦,梦里遇到一位白胡子的老先生,他懂很多道理,他给咱们兄弟都起了个上学的汉名,哥哥叫和珅,你叫和琳。”
小孩的脸儿还是惨白的,小手又一次mo上了他的额头:“哥,你睡糊涂了吧?珅和琳都是美玉之名啊,万一重了皇家哪位小爷的讳……”
“不会的。”和珅的温和中透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yin狠,“我们就叫这个名字,没有人可以夺走我们的东西。”和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清开国至今的唯一一位真正的丞相,别说皇子阿哥,就是那位嘉庆爷,他也从来没放在眼里!
第二日还是乖乖去了官学,就算和珅之诗书之意领悟得远比不上他前世那些对头,如朱珪、王杰、纪晓岚等,但是应付一下官学的师傅还是没问题的。
继母——不,她哪里算得上额娘,那个j_ia_n人估计不会让自己这么容易继承阿玛的爵位,不过也没关系,头上顶过“九大”头衔的和珅才不会在乎一个三等轻车都尉,他只想快点从官学毕业,然后向前世一样去做侍卫。
这可不是为了早些补贴家用,而是他清楚,大内侍卫比起科举考试,可以算得上一步通天,可惜这条捷径,除了乾隆爷有意指给了他的正牌小舅子傅恒,只有自己看清了、抓住了。清纯还带着稚气的嘴角边忽然扬起一抹艳丽得有些妩媚的笑容:乾隆爷啊,和珅来了,您,接招吧!
可是,才做了外宫的侍卫的第二天,为什么就会有一个姓乌拉那拉的人会指名要找自己?
而且,居然是带自己去找皇后的。
印象里的继皇后——记不得模样了,反正是个蠢人。不懂得为人|妻子以夫为天的本分,反而处处仗着皇后的威仪与皇帝争锋,哼,真是愚蠢透顶,天下只有皇帝一个主子,只能顺毛捋的乾隆爷可是条脾气很差的暴暴龙。
但是眼前这个皇后,却有些不同。
美艳高贵的眉眼却不像模糊记忆里的那般带着一股子先入为主的嫉恶如仇,而是透着慈爱与……惊喜?
和珅压下心中的惊愕,熟练地跪地磕头:“奴才善保见过皇后娘娘!”还是叫善保吧,和珅那个名儿毕竟带了个美玉名,万一犯了忌讳,这位最重规矩的皇后娘娘估计会给自己好看的;连钮钴禄的姓也最好不要提,只有皇后会愚蠢到以为皇太后是站在她这边的,万一这个爱憎分明的蠢皇后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对自己“爱屋及乌”,那等自己升到上辈子那个位置上,反而在太后面前不讨好了。
“平身吧。”屏风后面的皇后语气温柔,影影绰绰地像是认真打量着自己,“真是个聪明漂亮的孩子。”
和珅恭敬地起身,极守规矩地立在一边,眼神恭顺地垂下。
但是后来的事让他有点儿怔愣——皇后居然把家中一个庄子的运营托付给他?
要知道他现在只有十五岁!
和珅不得不警惕了,难道……这个皇后,跟自己一样,也是重生的?
皇后的语调轻松而欢快:“你先别走,一会儿本宫的十阿哥要回来了,你去见见他。”
——十阿哥?
十阿哥不是舒妃生的吗?而且应该早夭了啊,怎么会变成中宫嫡子?
中宫嫡子,不该是那个从来没被任何人看在眼里的十二阿哥吗?
和珅低着的脸一片雪白,瞳中满是不能控制局势的惊恐与彻底的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是不是回到了
小时候……
握了握拳,就算一片迷蒙,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那个“十阿哥”很快就回来了,和珅看着那个严肃刚毅的少年,更是暗暗抽气:不可能,这样的气度风华,绝对不会是前世那个唯唯诺诺的十二阿哥能有的,这是经过岁月沉淀,经历风刀霜剑之后才能打磨出的,上位者的气度。
“永琛,过来看看,这个孩子叫善保,才十五岁就学完了官学所有的课程,是个难得的孩子呢?”皇后的语气更欢快,她还是跟前世那般爱自己的孩子,但是爱的方式截然不同。
——永琛?和珅更愣了,这个名字……他记得,这不是获罪的圣祖皇长孙弘皙的嫡子之名吗?怎么会成了中宫嫡子?
乾隆爷啊,您……不嫌膈应的慌?
这一瞬间的怔愣却被“永琛”尽收眼底,冷冷淡淡的十阿哥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那冰刀子似的目光便再也不凝聚在和珅身上了。
之后的交谈,冰冷而刚硬,对方宛若一块最尖的刀也插不进的硬邦邦的花岗岩。
看皇后急的快跳脚的模样——自己无意中错失了一个“好机会”呢!
和珅暗暗失笑,却不惋惜,为今之计,最重要得是弄清楚自己重生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上船”这种事,不急于一时。反正自己管了皇后的庄子,那机会,就多的是。
原来,这里的皇上xi_ng子没变,就是抽得更厉害了;原来,这里的元后嫡子七阿哥永琮未死,但是身体虚弱难当大位;原来,这里的皇太后愚蠢到自称老佛爷,看来这尊钮钴禄氏的大佛非得敬而远之了;原来,这里的中宫嫡子成了十阿哥不说,原是自己儿媳妇的和孝公主居然变成了五公主……
好多“原来”啊!不过,这样看来,十阿哥的船,倒不是不能上。
虽然现在看不出什么,不过那眼底的骄傲与坚持,可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人能有的。
——何况,于情于理,自己都不想看着那个包衣奴才的儿子,十五阿哥“嘉庆”上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