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对了。”蓝蝎子眼波流转,停在了龙小云身上,“只不过我没想到,却在这里发现了意外的惊喜。”
“龙小云竟然会在这里。”
龙小云此刻再也沉不住气,向前道:“你们究竟是在说谁?到底谁是龙小云!”
蓝蝎子一愣,“龙小云,你不知道谁是龙小云?”
言罢,她仿佛突然明了了,粲然笑道:“李寻欢,报应啊,真是报应!龙小云居然失忆了?你就是这么照顾林诗音的儿子的?哈哈哈哈!”
“李叔叔!?”龙小云不禁抓紧了李寻欢的前襟,猛力摇晃着。
“阿拾,你冷静些。等回去了我会向你解释清楚。”李寻欢握住龙小云冰冷的手,静静道。龙小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哀伤。
那种哀伤,让李寻欢简直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温暖宜人的李寻欢了。
龙小云松开了手。
蓝蝎子突然一动,却是直奔龙小云而来。龙小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脸色惨白,脚钉在了原地。然而须臾间,他已被腾空抱起,李寻欢的发丝飘散在他眼前,他只觉自己在空中飞舞。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这难道还是那个被他讥笑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
兵器划过空气的声音,蓦然万籁俱寂。
龙小云被放了下来,两脚刚沾地,他听到了李寻欢的咳嗽。
“你为何不杀我?”接着便是蓝蝎子颤抖的询问。龙小云这时才看到,方才得意洋洋的蓝蝎子,此刻右腕上竟插着一把薄薄的小刀。
而李寻欢的手中捏着一个亮闪闪的青色蝎形暗器。
“你肯不顾一切来为伊哭复仇,总算你还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李寻欢放下了手中的蝎型暗器,黯然道,“我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这种痛苦绝不是杀人就能减轻的,你无论杀多少人,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减轻半分。”
李寻欢的眼中又出现了龙小云不愿见到的那种哀伤。
他的手突然一动,霎时寒光一闪。蝎形暗器已经钉在了蓝蝎子倚靠的树干上。
“你走吧。”李寻欢道。
蓝蝎子却仿佛呆住了。
良久,她忽然问道:“那么,这种痛苦要怎样才能减轻呢?”
李寻欢的目光仿佛看向很远的某个地方,缓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想到另一个人能代替他时,这种痛苦就能减轻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蓝蝎子呆呆望着他,眼中突然流下了泪水。
蓝蝎子离去后,龙小云方才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李寻欢按住x_io_ng口不住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种病态的嫣红。龙小云只是怔怔地看着,竟想不起去扶他一把。
他难以接受,自己是叫做龙小云;难以接受,那个温柔的虚弱的李叔叔,竟然是一个武林高手;然而最让他难以接受的却是,李寻欢自打初见之时就已经知道他是谁,却佯作陌路,不肯xie露半分。
到头来他自以为是忘年交,在人家眼中却都是笑话。
那原本已沉浸在李寻欢眼中春湖的无根浮萍,又重新在龙小云心中惶惶然飘浮起来。
往事不堪问
天色已暗,龙小云走进后院,把竹篓放在灶房门
边。从门后找出一个火折子,走进旁边的屋里点上油灯。
明晦的灯光,正如他暧昧不明的心境。
“阿拾,回来了?”正是方郎中推门问,“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李公子呢?”
“他累了,自己回小酒馆了。”龙小云心不在地敷衍了一句。
“你这孩子,我不是叫你把他带回来么,配好的药好让他拿回去呀。”方郎中背着手唠叨着,合上了屋门。
龙小云不知道李寻欢到底回没回去,他只记得自己心乱如麻地丢下他跑了。余光最后瞥见的,是那人深深弯下去的腰和无法从口边放下的手。
第二天早上,龙小云刚帮方郎中把医馆窗户的遮板卸下,便被他促着去给李寻欢送药。“别耽误了人家的事,这李公子平日里没少给咱帮忙。”方郎中把药包往龙小云怀里一塞,推他出门道。
龙小云拎着药,在街上慢慢地走。
小李飞刀,听去是个倨傲的名号,李探花,也是个风雅甚都的头衔。龙小云此刻慢慢回想着,才发觉那个人一直都对他自己的事讳莫如深。这世上谁不想当大侠,作才子,可偏偏他就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装成一个酒鬼。
路走得再慢也有尽头,龙小云抬头看了看小酒馆的那块油渍渍的招牌,迈了进去。
古语有云一天之计在于晨,可大清早的,却偏偏有人坐在角落里喝酒。
那人慢慢地啜饮着,含进一口时,眼角的细纹会微微地叠起,菱唇轻抿;待咽下喉去,那些纹路便渐渐舒展开了,湿润的唇畔也会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一如初见的,那个有些萧疏、有些温柔的李寻欢。
龙小云快步走到他桌边,把药包往桌上一撂,“昨儿个你没去医馆,师傅让我把药给你送来。”
“多谢你。”李寻欢道。
龙小云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李寻欢,“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李寻欢只是默默啜着酒,少顷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
龙小云握紧拳头,“我到底是谁?”
“兴云庄少庄主龙小云,龙啸云与林诗音的独子。”
“我父母是怎样的人?”
“你父亲是名震武林的一代豪杰,你母亲……她是……”李寻欢轻轻闭上了双眼,“她是武夷魔刀之女,是个让人尊敬的女人。”
“他们现在在哪里?”
李寻欢睁开双眸,看着龙小云好一会儿,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们都已经过世了。”他竟坦陈道。
龙小云刹那间面色惨白,刚刚得知自己父母的名字,就立刻听到这样的噩耗,对于他这样一个尚不满双十的少年来说着实沉重。只不过所幸的是,他早已忘记了过去,所以闻此噩耗也尚能自持。
龙小云闭目平静了一会儿,又盯着李寻欢。
“那么,你,又是谁?”他眉宇一轩,话锋陡起。
李寻欢依旧一口一口抿着酒,神情仿佛在醉意中模糊了,“我是你父亲的结拜兄弟,你母亲的表哥。”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龙小云的意料,他没想到李寻欢竟与他有如此亲近的关系。略略疑惑地,龙小云问了一直堵在他心里的话,“那么李叔叔,你当初见到我时,为什么要隐瞒这些呢?”
李寻欢仰起头,一抹晨曦正迎上他的眉梢。他犹如一尊镀金的雕像般静穆。
“因为……”李寻欢苦涩地轻叹,“……我怕你知道一切后不肯接受我。”
“为什么?”
“因为‘龙小云’恨我。”
虫儿唧唧,夜色苍茫。
龙小云伫立在屋外的月光中,凝视着映在窗纸上的影子。
“因为‘龙小云’恨我。”
我为什么会恨你呢,李寻欢?龙小云的身子一动不动,脑中却思绪纷纭。这个问题他没能问出口,因为李寻欢说完这句话,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龙小云当时犹且心存芥蒂,怀疑他是故意回避话题,一开始冷眼旁观;岂料他竟渐渐咳出血来,这才慌了手脚,和小酒馆掌柜的一起把他送到济生堂去了。
正沉思着,方郎中从阖户从屋中退了出来。
“师傅,他怎样了?”龙小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方郎中摇摇头,“关外的气候对他这病不好,本来经我针灸后已经调理过来了,今日也不知怎么就突然严重了。”
龙小云缄默不语,他仿佛又看到,那人半醒半醉,一问一答间似乎毫不上心的样子。
如果不是自己的追问把他逼到当场咳血,他一定会用那种故作冷淡的姿态送自己离开,然后再无人知晓地昏倒在小酒馆上面的房间吧。
这确实很像龙小云认识了半年的这个人会做的事。
将近午时,龙小云汗流浃背地跟着一群小孩儿蹴鞠。这群小乞丐当初被安顿在城西的喇嘛庙,可他们受不了出家人的那些条条框框,难耐寂寞地跑出来找龙小云玩。
龙小云对着这群七嘴八舌的小乞儿们哭笑不得,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就做了个“嘘”的动作,把他们拎到院子的角落蹴鞠玩。玩了好一会儿,不知谁稍不留神脚下失了准,球凌空飞了出去。
李寻欢伸出手接住了。
他捧着球缓缓走了过去。小孩子们都仰起头眨巴着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他。李寻欢披了件长衣,趿着鞋子,一副略带茫然的样子让龙小云觉得很好笑,这下小李飞刀的名号好像也不那么高高在上了。就像比起古书上大力歌颂的三皇五帝,人们反而对现实中有点邋遢的某个邻居印象更深一些。
“球不可以用手接,得拿脚踢!”一个豁了门牙的小男孩冲李寻欢喊道。其他孩子全都乐了。
李寻欢不禁微笑起来,弯腰把球放在脚前,不太用力地踢给了这个小男孩。孩子们拿回了球,又吵吵闹闹欢叫起来。龙小云朝他走了过去。一向有些洁癖又一丝不苟的李寻欢此刻却穿得很邋遢,想必他还是被这群孩子吵醒了,尚未梳洗就走出来的。不过他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因为被扰醒而生气,反倒面带微笑地看着那群跑来跑去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待在这个人身边,都让人觉得很舒服。龙小云的心中突然有种这样的感觉。
“阿拾,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李寻欢这时把那种柔和的目光落回了龙小云脸上。
龙小云点了点头。
“我一直向你隐瞒知道你身世的事,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一直在犹豫。”李寻欢开门见山,“关外的日子虽然比兴云庄的辛苦,但我却看到,你比在兴云庄时快乐。”
“我即使把那些过去的事情告诉你,你也依旧不能恢复记忆,反而会因为知道这些事而痛苦,所以我一直犹豫不决。然而我没想到的是,知道了我对你有所隐瞒,这件事却更令你难以接受。这些都怪我考虑不周,忽略了你的感受。”
“所以,阿拾,”到目前为止,李寻欢都始终用“阿拾”这个称呼,“由你来做决定,你是否希望恢复龙小云的记忆?”
龙小云没想到李寻欢会再次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因为他以为任何人都会本能地避开伤痛的。那日借着醉意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龙小云恨我”的人,今日却毫无顾忌地把决定权交在了自己手里。
仇恨你的龙小云
若恢复了记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而你又为何去照顾一个恨你的人?
从李寻欢宁静如水的目光中,龙小云找不到答案。
“我当然希望恢复记忆,无论是怎样的过去,都比什么也没有强。”龙小云毫不迟疑地说。
李寻欢的目光里隐约闪过了一丝赞许之色,“小云,我认识一位叫梅大的神医,他如今人在山西太原。他或许能治好你的失忆,你可愿意与我入关去找他?”
龙小云却一时没有吭声。他的目光慢慢扫过济生堂小小的院子。李寻欢知道他定是不舍他的师傅,也不说任何规劝的话。
李寻欢总是让人很轻松,很舒服,龙小云不禁再次感叹。
走的那日起了很大的风,马车的帘子被吹的翻飞不止。
龙小云思忖了两日,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既已决定,就不再迟疑,这种决绝的xi_ng子,倒与龙啸云格外相似。
原本龙小云打算像亲儿子一般孝顺方郎中后半辈子的,如今却要与之相别,他心中愧疚万分。这老郎中却是个经了不少事的,此刻反而好言劝道:“阿拾啊,咱们师徒俩相识一场是缘分,老朽已是很高兴了。你不必太挂心,一路上听你叔叔的话就是了。”
“师傅,等阿拾恢复了记忆,一定接您去太原!”龙小云想起方郎中昔日里对自己的好来,不由得潸然泪下。
“好,好孩子,”方郎中也忍不住眼眶红了,“走吧,快走吧……”他不住的摇着手。
马车在风沙中摇摇晃晃地驶远了。
马车不太宽敞,赶车的是个年轻人。李寻欢当初把银两大多捐给了喇嘛庙,剩下为数不多的银子只好将就着租了这辆颠簸的驽马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