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拾?”方郎中唤道。
龙小云却不应,犹自神游骋怀。方郎中又唤了他一声,小云方才回过神来。
“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想些什么呢,和师傅说说?”方郎中捻须问道。
“我在想,李公子怎么过的年。”龙小云坦言道。
方郎中叹道:“听那公子说是一个人来关外的,住在小酒馆里。身子骨那么差,不知现在如何了。”
“师傅,他那风寒还没好么?”龙小云不禁问。
方郎中一怔,沉吟片刻,俯下身道:“阿拾啊,李公子得的不是风寒,是痨病。”
龙小云的身子竟猛地一颤,许久才道:“他从未提过。”
“师傅,我去看看他罢。”龙小云沉声道。方郎中拿出几块刚
在巷子口买的年糕递给小云,让他带着往小酒馆去了。
城里没有像样的客栈,驿馆也让商户包下了。这小酒馆的楼上本是给醉酒的客人留的,根本算不得个住处,就连炉子都没有。龙小云已走上楼,却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暖意。
站在门口,隐隐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龙小云本以为这人是得了风寒,还教育了他一番。却没想到,竟是一语言中,他已病入膏肓了。
龙小云敲了敲门,里面的咳嗽声就止住了。
“谁?”那柔和的声音竟也带了一丝沙哑。
小云报了名字,径自推门进去了。屋子里并不比外面暖多少,一灯如豆,隐约照亮了桌上的酒坛。
龙小云只看到这些就动了怒。
榻上李寻欢已披衣坐起,散开的长发凌乱的垂在x_io_ng前。那目光依旧很温暖,龙小云觉得它们看向自己时甚至有一些愉快的神采。
然而龙小云却被这样无辜的目光刺痛了。
“你一直在这里喝酒么?”龙小云冷冷问。
“你知道,我是个酒鬼。”李寻欢听到了龙小云语气里的责备,苦笑道。
“李寻欢,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种人,”龙小云听到他如此不温不火地回应,蓦地抬头盯着他,“只因为一点不顺、一点伤心事就这么作践自己,你是痛快了,可你的家人呢?你的朋友呢?他们看到你这样,难道心里会好过么?”
我的家人,就只有你了,小云。李寻欢牵着嘴角,淡淡笑了笑。
此刻的龙小云怎么会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经历过怎样的痛苦抉择,走过了多少的绝望和自责。折磨他的,并不是一点不顺、一点伤心事,而是他亲手摧毁了自己的幸福,摧毁了他挚爱之人的幸福。世界都已不复,何况堪堪一具残躯?他如今做的,只不过是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痛罢了。
“为什么不说话了,你生气了么?”龙小云走上前问。在他的印象里,大人都是不喜欢被别人说教的,李寻欢沉默不语,应该是愠怒了吧。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很高兴。”李寻欢却道。
龙小云一愣,“我骂了你,你却高兴?难道你是疯子?”
“我不是疯子,”李寻欢摇摇头,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暗淡的灯光中,面前的人显得几分病中的虚弱,然而却并不让人感到脆弱。就像是温柔的水一般,虽然柔软,却能改变巉岩的形状,于高处则飞湍而下,于低谷则潺流万物。然而若是谁想把他握在手中,是无论如何都拘不住的,只是那温润的触感,会永远留在指间。
龙小云从未遇到过这样奇妙的人。
他定了定神,道:“对不起,是我说重了。李公子,你吃饭了么,我带了些年糕来。”
李寻欢看着龙小云解纸包的线,笑道:“阿拾,我李寻欢这辈子,从没想此刻这么踏实过。”
“你之前过的不踏实么?”龙小云问,“你似乎有很多心事。”
李寻欢突然咳了起来,这咳嗽竟格外汹涌,他整个身子簌簌地颤抖着,细瘦的手在床上四下mo索,终未能mo到一方帕子。殷红的血从苍白的手指间溢出,他伏在了床边,呛咳着大喘。
龙小云从未见过谁咳的这么凶,慌忙为他拍背。手贴上那脊背,方才知晓这人有多么消瘦。咳了许久,李寻欢才渐渐平息下来。
“对不起。”李寻欢下意识地说道。
“你病的这么厉害,为何还要呆在关外?你一出手就几千两银子,也是大户人家子弟吧,为什么不在中原好好过日子?”龙小云蹙眉道。
“阿拾,”李寻欢闭上了眼,“我可曾问过你,为何不去寻亲?为何要留在医馆?”
“
没有。”龙小云无奈回到。
“那你又为何要问我呢。”李寻欢道。
“好,我不问了。”龙小云发现自己竟说不过他,“但你以后不要再喝酒了。”
李寻欢又笑了。
或许这样的生活,才会有这样的小云吧。李寻欢淡淡的想,就让小云这样快乐的生活下去,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然而事与愿违,两天后李寻欢收到了京城的飞鸽传书。
复仇的蝎子
京城故友飞鸽传书,看过了纸条,李寻欢的眉头蹙了起来。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皇上钦点状元郎失忆在此已有两年,京城却毫无动静;为什么兴云庄庄主突然失踪,兴云庄的产业却照旧井井有条。
究竟是什么人能在天子眼皮底下动人,还能瞒得天衣无缝?李寻欢似乎忘记了喝酒,甚至也忘记了雕刻。这里面似乎有一个巨大的yin谋,然而他却无法理清头绪。整个事件,恐怕只有龙小云恢复了记忆,方能计较。
但李寻欢并没和阿拾这个单纯的少年说什么,只是他不再流浪关外,在小城里住了下来。
因为有些事情,他要在这个少年身上确认。
几个月过去,中原这时节已经开了春,关外却依旧寒意袭人。李寻欢的咳嗽断断续续,时好时坏。于是他成了方郎中的老病人,时不时来济生堂。若是过一段时间见不到李寻欢,龙小云甚至还有些惦记。
这一日,龙小云坐在院子里捣药,看到李寻欢走了进来。
“身子可好些了?”龙小云停下手上活计问。阳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很明媚。
“好多了,多谢你挂心。”李寻欢如故回答。
“每次都说好多了,你这人就是这样。”龙小云打趣道。李寻欢在他身边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递过去。
“这是什么?”龙小云诧异的接过。
“玉石,从马队的商人手上买来的。”李寻欢道,“听说可以保平安。”
龙小云一下子乐了,“亏你还饱读诗书,那些商人的话你也信?唉,还是你在这城里呆的日子太短,不知道他们诓人的伎俩。”
李寻欢笑了,“我觉得那孩子不像是在骗人。”
“还是个小鬼?小鬼的话你也信?”龙小云咋舌道,“你这人太好骗了。”眼一转,龙小云了然道,“我说李叔叔,你不会是故意照顾那小商人的生意吧?”
李寻欢有些支吾起来,他望着天道:“不是的……我都买了,阿拾你就收下吧。”
分明就是却还不肯承认,龙小云也不再多说,点点头,“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李寻欢这才看向龙小云,正迎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李寻欢把玉石系在龙小云颈上,便不说话,静静看着费力颔首瞅玉石的少年。
但愿你能一生平安,小云。李寻欢心中默默地念着。
风吹过,李寻欢下意识的掩住口,身子有些蜷起。龙小云放下玉石,看着李寻欢,道:“李叔叔,以后你别老到处跑了,这乍暖还寒的,多注意身体。你希望我平安,我也希望你健康平安啊。”
李寻欢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这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自私的念头,他希望小云永远也不要恢复记忆!虽然无论怎样的小云,李寻欢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他赴汤蹈火,但是无疑的,李寻欢更喜爱这个善良体贴的龙小云。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外也渐渐有了几分春意。这日天气清朗,龙小云背着竹篓,要去城北挖些野菜回去。李寻欢听他一说,系了披风就跟了上去。
“你也不认识什么野菜。”龙小云嗔道,他不愿让李寻欢跟着,让他这般受累。
“你指给我看,我就知道了。”李寻欢却执意道。
龙小云耸了耸肩,找了一处水草茂盛的地方,便蹲下了身,“这个是蕨菜,你看。”他指着道。
“蕨菜。”李寻欢重复了一句。
“蒲公英。”龙小云又挖了一铲子,扔进背篓里。
“那是花啊。”李寻欢几日前的风寒刚好,此刻说话还带着几分鼻音。龙小云听得很想笑,他此刻很为那些城里的姑娘们惋惜。也不知怎的,李寻欢的女人缘奇好,只要在街上走一遭,必定有女人塞给他各种瓜果菜蔬,每每满载而归。只是那些姑娘们根本不知道,看去温文尔雅,举止老练的李寻欢,根本就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可以顷刻间把全部家财散尽、连野菜都不认识,还会随便听小贩的谎话买莫名其妙的石头回家。
有些东西是天生在骨子里的。李寻欢天xi_ng率真自然,就像个大孩子。然而岁月的磨砺又让这个孩子过快的长大,他渐渐的也学会了照顾别人。然而这其中的经过又有谁知道呢。
初看不惊人,日子久了能感到他身上的风骨。
李寻欢就是这样的人。
“花也能吃么?”李寻欢依旧喃喃自语。
龙小云乐了,“花怎么不能吃了,蒲公英还可以入药呢。”
李寻欢笑着点头,“好,我这回知道了。我帮你挖。”说着就要俯下身去。
“你别添乱了……”龙小云喟然一叹,拎着他修长的手指往旁边一甩,“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是靠边站吧。”
听着龙小云老辣的语气,李寻欢不禁侧过头笑了,生平第一次,小李飞刀竟被人说无缚鸡之力!
李寻欢不再坚持,坐在了不远处一块石头上。他看着少年阳光下健康的肤色,愉快的神情,心中感到少有的欣we_i。他突然觉得,诗音把小云托付给他,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救赎?倘若没有龙小云,他必会终日将自己摧挫于酒杯中,最后咳血身亡。
诗音,其实你依旧在我的身边。李寻欢心中绞痛,却浮起了微笑。
然而下一秒,他却倏然敛起了笑容。敏锐的耳朵细细探查着任何风吹草动。他听到了很轻的声音落在地上。风中袭来一股暗暗的杀气。李寻欢身子一晃,已落在龙小云身边。
龙小云几乎大惊失色,“李叔叔,你怎么……”
“小云,到我身后去!”李寻欢刹那间忘了龙小云已经失忆,脱口而出的叫了本名。
龙小云虽不解,却也听出了李寻欢语气里的警觉,不言语地退到了他身后。
草叶飞动,一个蓝衣女子翩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的袖子宽大,腰部却缠紧,扭动起来就像一条水蛇一般,魅惑诱人。
“蓝蝎子。”李寻欢不露声色道。
“小李探花,你真好眼力。眼力好的男人,我都喜欢。”蓝蝎子说话间媚态全张,连龙小云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不知姑娘找我,所谓何事?”
“我蓝蝎子找男人,还能为何事?”蓝蝎子嫣然一笑,“李探花岂不是明知故问。我听说李探花长年沉溺酒色,还以为身板子得走形成什么样了,今日一见,却没想到你依旧这么风姿神韵啊?”
“不敢当。”李寻欢道。
蓝蝎子见李寻欢这般沉得住气,冷笑一声,道:“李寻欢,你可知道,伊哭,他是我难得看上的一个男人?”她眼中隐约有了杀意。
当日之事,蓝蝎子已将伊哭之死算在了李寻欢
头上。
“姑娘今日,便是为伊哭报仇而来?”李寻欢却也不做争辩,只淡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