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农家院落里的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的挡去了许多炙人的阳光,只有斑驳的余晖透过重重树荫星星点点撒漏下来。
宋青书坐在树下的一张藤椅中乘风凉,他大病初愈,手脚都没有力气,每天无所事事,什么都干不了,因此不是躺在房中睡觉就是坐在小院里吹风。
宋青书猜测这个院落外的不远处大概有一个水塘,他经常能听到蛙鸣,有时小风吹过还会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淡淡的沁人心脾。
‘吱呀’一声,小院的篱笆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俊眉朗目的青年男子,“宋大哥,这几日身体觉得如何?我今日有空,过来看看你。”
来人是名满天下的明教教主张无忌,峨嵋派在少室山上将重伤垂死的宋青书扔给了他,他便带着宋青书和武当二侠俞莲舟,殷梨亭同上武当上请张三丰真人定夺。
张真人门规严峻,宋青书弑师叔叛武当,罪无可恕,被一掌击毙,同时他父亲宋远桥也被革了掌门弟子之位,命二弟子俞莲舟接任。
张无忌旁观时唏嘘了一番,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在武当山上又与太师父相聚几日就携赵敏赶赴濠州处理他明教中的事务。
此时天下大乱,群豪纷
起,征战频频。张无忌虽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却有着必然会被卷到风口浪尖的身份,让他没法由着心意去过安稳日子。
临下山前却被大师伯宋远桥悄悄拦住,老泪纵横的求他一事。
等到下山后张无忌身边就多了个累赘——本已断气,但是在他父亲半夜去停尸灵堂探看的时候忽然又开始喘气的宋青书。
宋远桥只这一个独生爱子,无论如何不忍心再杀他一次,左思右想,只得愧对师门将宋青书暗中托付给了张无忌。
张无忌本就心地良善,对着大师伯数日之间好似苍老了二十岁的脸孔更是说不出拒绝之词,便答应将宋青书带走医治,然后再找处乡野之地让他隐姓埋名了此一生。
行到濠州,张无忌有教中事务羁绊,便暂住下来,宋青书的事情乃是绝密,关乎大师伯一生的清誉,谁也不能让知道,因此悄悄的寻了一处乡村农舍,找人看护,他自己有空就来看脉诊治。
张无忌不愧是蝶谷医仙胡青牛的传人,晃眼数月过去,宋青书身上原本足以毙命的重伤在张无忌的妙手调理之下竟然也慢慢有了好转起色。
宋青书见张无忌又来看他,淡然一笑,“我还好,不是说现在伤情已经稳定,只需坚持天天服药,慢慢调养就可以了。你又教务繁忙,不用总来看我,你每次来都要掩人耳目,连赵姑娘都不让知道,着实辛苦,还是省些力气吧。”
他生得漂亮,虽然病得瘦骨嶙峋,脸色苍白,但还是不掩其俊美的本色,笑起来顿时满院生辉。
张无忌见了不由也报之一笑,“宋大哥精神不错,看来是又见好了,我这两日无事,过来看看你也不费什么功夫。”
说着走过来弯腰拈起宋青书的手腕,mo了mo他的脉象,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又好些了,也亏得宋大哥自幼便修习武当正宗内力,根基打得极好,才能恢复得这样快。”
顺手拉过一张椅子,也在树下一坐,“此处满风凉。”
宋青书‘嗯’了一声,侧头看眼张无忌,发现他靠在椅背上在揉额角,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你有心事?”
“是啊,最近教里很多麻烦。”
宋青书闭上嘴不再多说,明教的内务他没兴趣探听。
此时蛙叫虫鸣,天晴风爽,躺在树下十分惬意,最好手边能有杯香茶就更舒服了,可惜照顾他的牛婶去了市集上买东西,他也不能指使明教教主去给他端茶倒水,还是算了吧。
张无忌静坐了一会儿,忽然道,“牛婶回来了。”
果然‘吱呀’一声,小院的篱笆门又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四十余岁的农妇,身材矮胖,一脸和善笑容,手中还拎一个木桶,看到院中多了一人也不惊讶,直接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属下见过教主。”
张无忌道,“都说过多少次了,你在教外不必多礼。”
这个妇人是明教锐金旗下的教众,张无忌因她老成持重,外貌又似普通农妇,一点不惹眼,便委派了她来照顾宋青书。
牛婶笑道,“属下岂可坏了教中规矩。”晃晃手中的木桶,里面半桶水,还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我才在集上买了两条肥美鲤鱼,这就去做饭,教主用过晚饭再走吧。”
张无忌颔首,“也好。”转向宋青书道,“那晚上就打扰宋大哥了。”
宋青书每日都是对着牛婶一人,十分闷气,听他愿意留下,心里有些高兴,不过脸上不露,只十分有礼的回道,“怎会打扰,张教主事务繁忙,能拨冗一聚,在下荣幸还来不及。”
张无忌对他这个斯文有礼的态度起先很有些诧异,现在也习惯了,能有个年岁相当,谈吐不俗的朋友一起说说话,有时也能引为一乐。
时间久了就在想,宋青书的本来面目其实就是这个样子才对
。
想当初自己被灭绝师太擒住,一同西行,在路上初遇这位宋师兄时,他就是一个俊美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的美少年,行事慷慨大义,人称玉面孟尝,峨嵋派中人人赞叹。
可惜后来他为情之一字入了魔道,才倒行逆施不能自拔,现在能抛却前尘重新做人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不枉了大师伯为他苦求自己的一番tian犊之情。
宋青书身体弱,不能久坐,过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先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然后才慢慢的走回房中,脱去外衣在铺了厚厚棉褥子的床上躺下。
不一时厨房就响起煎炒的声音,糖醋鱼的香气阵阵飘来。
宋青书躺在床上,心中一片宁静,只一门心思的等着吃鱼。过了这么久,他总算是已经学会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以前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觉得被铺天盖地的苦痛压得透不过气来。
闭眼眯了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张无忌过来叫他,很熟练的另外拿过一件厚些的长袍,扶起宋青书帮他穿上,再从屋角架子上的水盆里拧了把湿手巾递过来。
宋青书笑着接过,“我自己来就好,你不用做这些事。”
张无忌不以为意,“我是做大夫的,顺手照顾下病患也没什么,你前几月不能动,我来时还要帮牛嫂给你擦身呢。”
宋青书脸上微微一红,“那时病着没办法,现在我已经能起来活动了,这些事情当然还是应该自己来做。”
堂屋正中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有刚出锅糖醋鱼,青菜,蛋花汤,咸水花生,卤豆干,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简单的家常饭菜,被烧得喷香。
两人坐下吃饭,还不忘夸奖一句,牛婶的手艺不错。
张无忌吃了一会儿忽然放下筷子叹道,“现在教中几个大将越来越有脱缰之势,朱元璋竟然罔顾我的手令,擅自命常,徐二人处死了韩林儿。”
宋青书知道他说的常,徐二人是常遇春和徐达,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劝道,“杀都已经杀了,你烦恼不吃饭也没用,怎么不和赵姑娘商量一下,她不是向来足智多谋?”
张无忌叹道,“她有她的难处,我这些事情从来不和敏妹说,敏妹她也从来不问。”
宋青书了然,赵敏是大元的郡主,跟着张无忌已经是背叛了父兄家国,若是还要她在这些军政大事上帮着张无忌出主意,确是为难她了,她委实也做不到。
“听你的意思,这几人在军中威望甚隆,你不能逼得太紧,不过这么大事也不好装不知道。这样,将常,徐二人叫来,旁敲侧击说说,再给他们个台阶下,先把眼前的尴尬抹平过去。然后派教中得力之人去军中督战,这些个手握重兵的将军权利太大,再这样下去,你就管不住了。”
张无忌轻轻敲着筷子自语,“问题是军中现在已经轻易插不进人手了,要派谁去才好呢?”
宋青书道,“自然是派个位阶高过他们许多的才震得住,左右光明使者,或者五散人,你挑一个派去就是。”
张无忌叹息,“我看来看去,只有杨左使最合适,可是教中也离不得他,唉,让我再想想。”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宋青书知道张无忌这人做事有点优柔寡断,让他身边的人不由自主的要替他出主意做主,自己和他的关系微妙,以前他是自己的情敌,后来他成了自己的恩人,现在看这架势倒有点像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人了。
既是君子之交,那这些重要事情他提
起就谈论两句,别要多干涉才是。
吃过饭看看时候还早,就去找了本《淮南子》出来看,看到精彩处不由沉迷,一页页的翻了下去,直到牛婶收拾完厨房,又把屋里的家具都擦拭了一遍,再做了会儿针线,看看该睡了,过来催促,宋青书才恋恋不舍的掩卷起身。
慢悠悠的擦牙洗漱,他现在干什么都得慢悠悠的,快不得,手脚还都很软不说,动作有时也跟不上,这是受了二师伯一招用了十成力的‘双风贯耳’,脑子受了震荡的后遗症。
好容易把自己洗刷干净,就好像以前练了两个时辰功夫一样累,回去内室,四平八稳的仰倒在柔软的床上,舒服得叹息一声,拉过一旁的薄被盖上,闭眼睡觉。
忽然想起张无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自己看书看得入了迷,竟连他走也没有听见。好在这人不计较这些,不然可是大大的失礼了。
张无忌,恩人?!
世事当真奇妙,曾经最讨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成了自己的恩人,这份救命大恩他无以为报,只怕是要背一辈子的。
张无忌对他和宋青书的关系没有那么感慨,他向来心地宽厚,总愿把人往好处想,人家暗算过他害过他,他也很容易原谅。
现在宋青书武功全失,废人一个,又很斯文和气,通情达理,对着这种人他无论怎样都不会再记旧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