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几日，周以文已能下床走动，虽然不能做过分夸张的动作，但是坐着轮椅跟黄万伯在医院里东溜西逛，则是他在医生巡房后，无意挖掘出来的新乐趣。

「……阿伯，你干嘛整天往医院跑？」啃了一大口苹果，关明霞、灰狼还有不少角头送来We_i问的补品之一。周以文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少年心Xi_ng，看什么都好奇，自然跟黄万伯毫不客气的拆开吃喝起来。

「这里的护士漂亮啊！而且又有好吃的……」翻看着偷渡进医院要给周以文解闷的「杂志」，黄万伯理所当然的回答。不过实际上，他隐瞒了一大部分，少了太子帮的庇荫，单凭他一人怎么在外头混得开？所以只好窝在医院里骗吃骗喝了。

「喂——你不要全吃光啊！那个我想留给妈妈。」抢走黄万伯手中的糖果盒，周以文小心翼翼的将它收起。那是一盒日本制的牛奶糖，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不过他想他母亲一定会喜欢这个口味。

「嗯，你先休息，我去看看志龙大仔跟和尚。」硬是多塞了两颗牛奶糖进嘴里，黄万伯伸了伸懒腰，开始他的例行公事，巡房。

因为恢复情况不错，所以李志龙及何天佑也离开了加护病房，但不同于周以文，关明霞十分干脆的替他们俩安排了双人病房。一个是她儿子，另一个也等于是她养大的，摆在一块儿方便照顾，也省得还要跑来跑去，她嫌麻烦。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自从清醒以后，周以文便挣扎着要不要去探望他们，去看李志龙多么理所当然，可是去看何天佑……虽然他答应了什么也不会说出口，可是心底仍然很介意，那是切切实实的背叛，他没办法说原谅就原谅。

「你？你不是……」

「我不能不管志龙……走吧！」

扶着周以文走到双人病房外，黄万伯原本要让他坐轮椅推他过来，结果那个固执起来完全无法沟通的大男孩，坚持要靠自己的力量走过来。

一来是医生建议他多走动，这样伤口才会好得快；另一方面，则是他的「不认输」又开始作祟。自从知道何天佑背叛太子帮后，他就一心一意想超越那个男人，证明自己比他更强，证明自己不必再傻呼呼的敬仰他。

粗手粗脚的拉开门，黄万伯原本想吼叫一声当做打招呼，却让早已在病房内的关明霞瞪了一眼，硬生生的将所有话吞了回去，没种的闪到周以文身后躲藏。

「怎么跑过来了？好好躺着休息啊！」看了周以文一眼，关明霞收回斥责的目光，转而变为温柔、和善，用着字正腔圆的闽南语关心着周以文的伤势。随后想起他外省人的身份，又用着不大标准的国语复述一次。

「我想看看志龙……」有些尴尬的回答，周以文也不知道自己在不自在什么？明明李志龙也是生得一副外国人的模样，他就从来不觉得奇怪；怎么到了关明霞这里，他就觉得不大敢将目光放到对方身上？

「你真有心……阿伯，你在干嘛？拉椅子给蚊子坐啊！愣头愣脑的……」没好气的横了黄万伯一眼。关明霞因为跟周以文不大熟，所以对他比较客气，但是像黄万伯这种跟着李志龙混到大的小鬼，关明霞呼喝起来万分的自然、顺手。

因为关明霞在的关系，所以周以文及黄万伯两人不敢造次，意外乖巧、顺从的拉了两把椅子坐到角落，不敢打扰关明霞的动作。

就看她熟练的握紧剃刀，小心翼翼又轻手轻脚的替李志龙刮着胡子，跟着又扭了热毛巾替他擦脸。那种温柔、慈爱的神情，与她平日在牌桌上、骂人时，简直判若两人。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让人记起，关明霞是李志龙的母亲，她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这个独生子。

心疼的抚了抚李志龙苍白的脸庞，关明霞强打起精神，同样也熟练的为何天佑刮胡子。在她心目中，何天佑无疑是另一个儿子。他几乎是在Geta家中长大，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外，关明霞同样把这个早熟、懂事的大男孩视作自己人，所以才能这么放心的把李志龙交给他。她知道，何天佑会一辈子保护着李志龙。假使有一天连自己都不在了，他们兄弟俩还能互相依靠。

看着关明霞手中的剃刀轻柔的滑过何天佑的下颚，周以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让她知道，杀死Geta大仔的不是别人，正是何天佑，那把剃刀会不会狠狠往他咽喉割去？

只不过周以文终究还是选择沉默。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谎言一旦开了头，势必就得一个又一个谎言继续编织下去。这时如果戳破，惨的会是黄万伯，甚至还会牵连到李志龙。他已经欠李家父子俩太多，他不能再让李

志龙出事了。

「好啦！你们两个也别玩得太晚……阿伯，早点回家去！你爸一天到晚在找人，不要到处乱跑了，艋舺最近不太安稳。还有蚊子，不要让你妈妈担心了。」替何天佑擦好脸，收拾好工具，关明霞再次抚了抚李志龙的脸颊，最后语重心长的提醒。

同样都是做父母的，她比谁都更了解那些家长们的心情。文谦是只疯狗，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指证他杀死Geta、杀死Masa的风声已经传了出去，他在艋舺算是没办法继续混了。

天晓得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一不作、二不休的想把太子帮的这几个小鬼杀干净出气。所以关明霞派了不少人来医院守着，不只她，灰狼也让外省帮的弟兄们时不时的来巡视一下。对于他的这份情义，关明霞十分感激。

「我知道了，阿姨你也早点休息。」和黄万伯一边一个的送关明霞离开医院，周以文再次踱回双人病房。看着那两人，他真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谁会想到他们之间有着杀父之仇，现在却平静的并肩躺在这里？如果清醒，李志龙会原谅何天佑吗？周以文有些酸涩的苦笑数声。

也许，那个太子爷早就原谅对方，也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没责怪过对方。在他质问何天佑时，始终站在他那边的正是李志龙。他们之间的感情，任谁都无法介入也无法理解……

又躺了几日，周以文用着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着，连医生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可是周以文心里却很明白，同时很感激Geta大仔的教诲。如果不是他将他们送上山去磨练，他们也不可能拥有结实、强健的体魄。

他始终牢记着，混黑道，靠的是拳头、靠的是刀，所以他们必须锻炼自己。没有强悍的身体，怎么能打倒别人？他不会用枪，这辈子都不会用。那是下等人的武器，他瞧不起！

「以文，东西都整理好了吗？」办好了出院手续，周婉玲开心的替他收拾日常用品，并且将那些各界送来的补品装袋。

她虽然不喜欢黑道，却无法讨厌关明霞。她相信对方只不过是一个爱上角头老大的女人，就跟她当年爱上灰狼一样。

对于关明霞的大气、坚强，周婉玲又佩服又心疼。那个女人不像她，可以安安份份守着一家美容院，不必烦恼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关明霞一肩扛起庙口，她如果垮了，也许就保不住李志龙了。在她儿子翅膀硬了能飞天之前，她必须替他遮风蔽雨。

「嗯。」闷闷的应了一声。周以文其实并不想将气氛弄得那么僵，可他就是没办法接受，灰狼跟他母亲走得那么近。尤其是那个男人还欢天喜地的来接他出院，他凭什么？他跟那个男人又没有任何关系，一点也不想欠对方人情。

「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周婉玲单纯的以为周以文是身体不舒服，情绪才会如此低落。

「不是，我去看看志龙。」不想母亲多心，也不希望因为他的关系，造成周婉玲跟灰狼有什么矛盾。他虽然不喜欢那个男人，可是灰狼确实很照顾他母亲，关于这一点，他还是很感激的。

「嗯，你快去吧！我下楼去等你。」

慢步走至双人病房，碰巧遇上前来探病的黄万伯，周以文开心的与对方打着招呼。其他人也许会认为黄万伯贪生怕死、不够义气，可能连黄万伯自己都这么认为，可是旁观者清，周以文看见了那个男孩用着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兄弟。

他并没有在庙口被唾弃时离开李志龙，他也没有在李志

龙准备偷渡时选择退出。黄万伯明明知道跟着太子帮会有危险，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陪在李志龙身旁。甚至在何天佑拜托他照顾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太子爷时，他毫不考虑的点头答应。黄万伯是懂义气的，周以文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能加入太子帮。谁说李志龙不懂事？他其实很有眼光。

「今天出院？」

「是啊！只有你喜欢医院的药水味，我才不想待在这里。」

「听你在放屁啦！到时你也会天天来报到的！」

两人打打闹闹、互相推挤的拉开门，愕然的瞪着里头的情景。何天佑站在李志龙床边，伸出一只手到他颈旁……

「和尚！」率先反应过来的黄万伯，欣喜的惊叫一声。何天佑不愧是他们之间最强的人，周以文这只蚊子，复健了好久才能行动自如，这家伙竟然一声不吭的爬起来？这命硬得简直不像话了。

微微拧起眉的望着何天佑，周以文下意识的握紧拳。他真的很怕，很怕何天佑想起是李志龙杀伤他的，然后痛下杀手掐死没有反击能力的李志龙。

呆站在病房门口没有任何动作，理智告诉周以文，应该要担心何天佑会做出任何对李志龙不利的事情，毕竟他有动机也有能力。

可是感情面却提醒他，何天佑永远不会伤害李志龙，从前不会、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所以他没有动作，黄万伯也没有动作，他们俩只是静静的站在门边，看着何天佑伸出手，轻抚着李志龙的脸颊。

也许，从很早以前，他们就发现了何天佑看向李志龙的眼神不一样。他对每个人都很认真、很照顾，可是这种认真、照顾到了李志龙身上，又会多了点东西。一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何天佑眼里还多了种复杂的情绪，一种可以被称呼为「深情」的东西。兄弟当久了，深厚的感情真的不是他们能比拟的啊！

何天佑根本没有留意到病房里多了两个人，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李志龙身上。从五岁那年开始，他就一直不曾停歇的注视着对方。

李志龙的笑、李志龙的哭、李志龙的嚣张、李志龙的软弱，每一个画面、每一个表情他都深深记在脑海里，可是他从来没看过李志龙病成这样，苍白、虚弱仿佛随时会咽气。这不是他熟悉的李志龙，这不是那个即使是生病了还会任Xi_ng、白目吵着要出院的李志龙，他不该在睁开眼后看见这种景象。

其实他很早就清醒了，只是他睁不开眼睛。他知道他父亲来过，他知道他姐姐们来过，他知道明霞阿姨来过，他更知道李志龙就躺在他身旁。因为每一个人都会提醒他，志龙受伤了，志龙需要他，所以他一定要醒过来照顾他……

何天佑很想笑，他要怎么照顾对方？把他杀成重伤不也是李志龙吗？从他砍下第一刀，何天佑的心底万分震惊。

他怎么也料不到，李志龙会杀他？捅进身体里的第一刀，很痛。在他为李志龙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后，那个人竟然杀他？跟着是第二刀，疼痛的感觉减轻了。何天佑忽然觉得自己活该，他能为自己父亲报仇，为什么李志龙不可以？

再来是第三刀，伤口意外的没什么感觉了，心却开始一抽一抽的疼了起来。李志龙哭了，他其实一直都很爱哭，只是没什么事情能把他弄哭，这一回他却哭得好惨，甚至比Geta大仔死了的时候更惨。他感到有点开心，也许自己在他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第四刀、第五刀跟着再也数不清，何天佑只是静静的望着李志龙。他想牢牢记得对方的模样，他甚至想替他擦眼泪、安We_i他，就像每回那个好强的太子爷掉眼泪要人哄的时候，总是他陪在一旁。可惜这一次他来不及抬起手了，他很抱歉竟然用这么残忍的方式逼对方长大。

一睁开眼睛，何天佑立即转过头去，他看见了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李志龙，苍白、虚弱，呼

吸器的帮浦上上下下的摆动。这不是他的恶梦，这是老天爷开的白烂玩笑，他被李志龙杀成重伤，而那个人却比他更凄惨的躺在这里不死不活……

轻轻的拨开服贴在颈边的头发，何天佑的手微微发颤，他几乎感觉不到那微弱的跳动。

看见何天佑的身形晃了晃，黄万伯想也不想的冲到他身旁扶稳人，没好气的碎碎念着要他保重身体，又嘀嘀咕咕的抱怨着这帮兄弟给他制造多大的麻烦，太子帮五人里倒了四个，他怎么照顾得过来？

「不恨我？」躺回病床上，何天佑望着黄万伯，忍不住的泛起抹苦涩的笑容，他们还会是朋友吗？

「你……厚——我不知道啦！」瞪着何天佑好一会儿，黄万伯烦躁的挥了挥手。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很气和尚的背叛，可是这么多年兄弟情谊也不是假的。

目光移至周以文身上，何天佑也在对方眼中读到复杂的情绪。他们是切切实实的。想置对方于死地，可是等到对方倒下时，那种不舍又冲击着X_io_ng口。何天佑不怪周以文，但他也不会后悔曾经开过枪，就好像他们留在彼此身上的伤口，只会结痂却永远不会消失。

来来回回的看着何天佑及周以文，黄万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本来就不大聪明，更别指望他会动脑子。唯一想到的是，他们已经撒下第一个谎言，未来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否则他这个散播者绝对会不得好死，而偏偏他就是贪生怕死。

「喂！志龙大仔有交代，这件事谁都不可以再提！记住了，Geta大仔是文谦杀的，你是文谦杀的，蚊子也是……喂！记住啊——是兄弟就不要害我，志龙大仔也有份喔！」

想到了将李志龙拖下水这招，黄万伯觉得自己聪明到极点。周以文欠李志龙一个人情，何天佑最在乎的也是李志龙，所以他们两人一定不会让太子爷出事，也就不必担心他们会疯得把真相说出去。

愕然的望向李志龙，何天佑没想到他会撒谎。并不是那名太子爷没撒过谎，李志龙只有在逃避Geta大仔的责难时才会撒谎；也只有在那时，才让人知道他到底有多机灵。但是这次不同，他明明知道真相，明明已经手刃仇人了，李志龙为什么要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