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是一片树林,背官道割开东西两方。南柯不知在官道上跑了多久,终于力竭。他撑着树干大口呼吸,汗水淋漓。却不知是因为热,抑或心底缓缓蔓延的冷然。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杀的那几个强盗滴出鲜红的血液。当时他以为是游戏做得愈发拟真是以不曾怀疑,怎知根本不是这样!血色好像从空间袋中的水寒剑身渐渐蔓延入眼底,登时南柯脸色一片惨白。
作为一个现代人,南柯根本无法想象古代杀人不眨眼的状况。纵然游戏中杀人杀怪很稀松平常,然而那也是预先知道怪物不过是一组数据,杀了系统还会刷新;而玩家死了根本不会对现实生活有什么特别影响,不过掉一级罢了!
而在这里,人死了,真的就死了!
他想吐。靠着树干干呕了半晌,始终吐不出任何东西。
一队官兵小跑而过。领队之人见南柯状况不太好,便遣人过来询问。南柯摆摆手说没事,又被盘问了几句,无非是家住那里,有多少人,职业是何等等,南柯都一一回答了。
说是自家是江南人士,父母双亡,是一介琴师,四处游历讨口饭吃……刚从华山而来,准备在襄阳城中饭馆坐弹,以得一番
赏钱,继续游历……至于自己的琴,则是损坏了,正要入城去买把……
官兵再看了他几眼,转身离去,倒也不刁难他。
日落西山之时,南柯回到襄阳城。街道之上居民虽面上挂着劳累,大多已安居乐业。偶见行人风尘仆仆,却并无太多生活所迫之痕迹。
想来生活还算惬意罢。
他在襄阳住了一个月,终于彻底弄清楚了时代。
南柯是标准的理科男生,对上数字敏感度很高。然而一见文言文,头立马就大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大学无聊之时曾看过网上热载的一本小说,叫《明朝那些事儿》,因此对明朝历史倒是有些熟悉。
今年是公元1501年,明孝宗朱祐樘29年。《明朝那些事儿》中评价过明孝宗朱祐樘,说他“不仅是个好皇帝,更是一个好人”。
确实。纵观弘治一朝,既无权臣、宦官及后宫的专权,也极少弊政。社会矛盾缓和,统治阶级内部亦较为稳定,史称弘治中兴。
《明史》对孝宗的评价也很高,称其“恭俭有制、勤政爱民。”
只是无论朱祐樘再好,明朝再发达,也无法让来自后世的他融入明朝子民的那一种……归属感。
南柯微微叹了口气。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在这里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现实过了多久。南柯总是想也许这是一个梦吧?那一天梦醒了,就忽然发现回到了现实。有父母关爱,有事业起步……
只是每日他尝试不下十次下线系统,终无一次可以成功。
直到两年之后,他才死了心。
也不知道现实里怎么样了呢……有没有发现少了他这个人?虽然父母有两个儿子,但是大儿子就这么不见了……应该也会伤心的罢……还有小弟,成天不务正业,大抵是因为上面有自己压着。如今他不在了,希望能……孝顺父母吧!
还有刚刚上市的公司。南柯他不在了,也不知道另两个同学顶不顶得住压力呢。最好的办法是另找合伙人罢……
游戏里面呢?刺杀自己的风若兮。嗤,也不知道他上来发现自己在复活点是什么表情呢?一定是后悔忐忑,怕自己将他入了“天谴”之事说出去吧?
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还有当年与自己一同的好友,枫无、影剑、长河落日,以及风若兮。四人之中,枫无与影剑乃是独行侠,与南柯同属冷清之人。而长河落日是一帮之主,有自己追求。五人极少联系,偶尔才会相邀一起喝酒。后来他们都成了游戏之中前二十,依旧维持这淡如水般的君子之交。
至于风若兮……呵,想到这名字就是一种讽刺啊。当年一入游戏,尚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被人骗钱,差点饿死在游戏里。是他请自己吃了第一顿饭,然后带自己升级……陪自己做任务,帮自己收集曲谱。
而后,慢慢习惯他的存在。
于是九年之间,从未想过——原来也会有这般挥刀相向的时候。
游戏时间一年前,“天谴”初建立之时,曾公开邀请前十高手进入。表面上无人屑于此,然背后又有几人应下,终不得而知。譬如风若兮,他是江湖排行第三的高手。这样的身手,在天谴之中究竟是何地位?抑或者,天谴便是他建立的。
……嗤,想多了罢。不过一场背叛而已,总究会随着时间遗忘的。他打开门,退房,离开襄阳。
——相识、相知……不如相忘于江湖。
大抵《江湖ol》,亦有这一分涵义。
骑着马漫无目的得走。偶尔路过小桥流水,偶尔路过繁华城镇;看过长河落日,看过大漠孤烟;偶尔风餐露宿,不过因有帐篷,还算惬意。
倒也颇有几分“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之感。
两年时光便是如此悄然而逝。两年前那面如荻花清俊的青年,愈发成熟稳重。
南柯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现世的家乡,邯郸大名。
邯郸大名中人声鼎沸。自古邯郸不寂,后世更是名城。它西依太行山脉,东接华北平原,与晋、鲁、豫三省接壤,经济发达。
隋唐时,邯郸先后归属或复辖为洺州、磁州、武安郡和紫州,衰落而成蕞尔小县。曾盛极一时的邺城亦被焚为废墟,城毁人迁,一蹶不振。
然而邯郸此地大名,却悄然兴起。唐后,李存勖在此地登皇帝宝座,史称后唐庄宗;宋太宗将天下分十五路,邯郸县属河北路磁州,而大名为河北路治所。宋末此地至馆陶一带,乃交兵古战场。至金朝时,刘豫在此称帝。至元朝,这里仍为大名路总管府治,依然是邯郸东部的繁华重镇。
至明朝太祖洪武元年,全国设置十三省,邯郸县大名便属北直隶省广平府。
如今的大名乃是邯郸名地,商业实力不容小觑。
南柯回到这里,也算异时空的落地归根。
原先想在这买一家饭馆,先平静一阵子。哪知明朝取缔民间餐饮业自由,酒楼全权由官府管理。江湖为人称道的南柯老板,终于是不复存在了。
南柯无奈之际,又听闻南街尽头那家茶馆老板因生意不景气,打算卖了。
这年头茶馆生意其实很热门。南街尽头那一家,原先亦是大名远播,慕名前来的书生许多。只是一年前黑木崖上日月神教为杨莲亭接管之后,神教之人愈发张狂。是以黑木崖周边三天两头有街角混混冒充神教众人前来闹事,收取保护费用,与后世黑道无差。
茶馆收入每况愈下,恰适逢前日茶馆老板老家来信说,老父亲不行了,是以老板急于将茶馆脱手。见南柯有买下的意思,倒也敦厚老实:“老夫看这位公子诚心诚意,只是我这茶馆生意不好不说,时不时还有恶人前来捣乱……唉,公子不若先观看几日,而后决定是否买下。”
南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解决。”来到这里一年,终于是学会了一些不古言不白话的用词造句。
淳朴善良的老人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太放心,于是劝南柯再考虑考虑。南柯一笑,决议买下。
老人只是一叹,不再多说什么。
茶馆交接,本来是需要官府印证的。只是一来老板并不看好南柯,且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再踏上邯郸之地;二来南柯如今还是黑户,官府印证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由老板将地契等系列都交给他,而后签字便成了。
老板离去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叹息:“这家茶馆原是老夫半生心血。昔日鼎盛之时往来皆是儒生,目无白丁。可惜就因着……虽不至于毁于一旦,风骨却荡然无存矣。年轻人,人生总有跌宕起伏,如是,不必灰心……”
大约是觉得南柯表情有些淡漠,老者便以为南柯有何大起大伏,其实年轻时候多经历一些,并非什么坏事。
破而后立,此乃生之顽强。
南柯倒是听懂了,是以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老人见其如此,背着包袱,叹息离去。
茶楼易主之事,事先并未声张。如今老顾客进门,看见原先的掌柜变成了黑衣男子,俱是有些惊讶。后来联想到前些日子老板家中变故,稍稍一叹便也坐下了。
物是人非,世间大抵如是。
好在南柯并未辞去茶楼伙计,是以
老顾客们倒满习惯的。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喝茶小酌,或者三两成群,评诗论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原来《陋室铭》中所书写的,便是如此。而此番场景,在游戏里是从未有过的。
买下茶楼,南柯的心情其实不错。
他对于这个时代并无归属感,如今有了茶楼,就好像人生有了依托。他假装从柜台之下取出长琴,实际上却是从背包里拿出来,放到桌上,弹奏高渐离最擅长的名曲《阳春》。
《阳春白雪》乃是古琴十大名曲之一。相传是春秋时期晋国的乐师师旷或齐国的刘涓子所作。而事实上,《阳春》《白雪》是两首器乐曲。
《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曲意欢快明朗,叫人如沐春风。品茶之人也有懂琴的。乍闻茶楼新老板弹奏,皆是面带欣赏,缓缓闭眸聆听。
听众之中有一位青年公子,面若夏莲清雅。闻此琴音目光骤然发亮,紧紧凝视一袭墨衣的南柯。忽然勾唇一笑,清俊的面容就有了难以名状的魅然。
他说:“取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