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乍来乍去的一番怪症,但总归在人身上过了一遭,这滋味,必然仍是难过的。
绮罗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时,还未睁眼,已觉得鼻涩口干,脑中也还隐隐有些胀痛,连带着整个身子都不畅快起来。他自习武后,罕有病痛,似这般的萎靡不适更是少见,连着奋力两三下,才把粘在一起的眼皮,勉强张开了。
入眼已是天光大亮,雨后放晴的阳光金灿得几乎有些刺目,打窗口明晃晃的照进来。窗户下书案前,安安静静坐了个人,腰背挺直,手里持了卷书,正在慢读。透亮的日光在他端正英挺的侧脸上勾起一道金边,缓了三分严肃,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叫绮罗生一时几乎失了神。
发呆片刻,绮罗生渐渐从脑子里将昨晚的事桩桩挖了出来凑到一处,还有些生疏的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哑着嗓子跳了出来:“意琦行?”
喉咙里缺了水润,声音甚是干涩难听,一声入耳,绮罗生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意琦行似也被这声叫唤惊到,丢下书转过身看他半晌,才道:“醒了?”
绮罗生心里头默默翻了个白眼,撑着床爬坐起来些,闭紧嘴点了点头。意琦行知他心想,不由失笑,将书案上的茶水倒了一盏过去,塞到绮罗生手里后顺便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然后出了屋。
抱着茶水,如同抱了一盅琼浆玉液般,绮罗生一口气全吸了下去,嗓子中的干痛立刻去了好多。他掐着个空杯子,后知后觉扯扯身上凌乱的衣衫,才觉得这般仪容不整,实在失礼,忙不迭打理起来。待到意琦行端了个热腾腾的汤碗再回来时,他已经勉强收拾整齐了,正拦腰束紧腰带,一副端庄有礼的模样作了个揖:“昨晚真是有劳先生了。”
意琦行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将汤碗递给他:“把姜汤趁热喝了,驱驱风邪。”
接碗在手,一股热辣之气扑面而来,汤水倒是清亮,显然已经滤过了渣子。绮罗生一边腹诽意琦行万事理所当然的模样,一边倒也谢他体贴。将嘴凑到碗边,轻吹两下,一大口灌了进去。
还冒着热气的姜汤入喉,初觉竟是一股凉意。绮罗生尚不及愣神,那股凉意转瞬间轰然爆开成一片热烫辛辣,下入肚腹,上冲七窍。绮罗生手上一抖,险些将汤碗扣翻了,人是早已涕泪横流,呛得话都说不出来,空着的另一手胡乱那么一划拉,早抓住了意琦行半边袖管,不管不顾把头抵了上去,咳成一团。
意琦行未料得他反应这般激烈,忙在他后背上又拍又抚:“绮罗生!绮罗生?”
绮罗生眼圈周围泛红一片,好半天才缓过了这口气,有气无力道:“这姜汤……你搁了多少姜进去……”
意琦行一手揽住他,一手接过汤碗,有些疑惑的凑近嗅了嗅:“我在厨下翻到五六块,怕味道寡淡了无用,就都捏碎了搁进去。莫非是……多了?”他这般说着,试探着也就着碗边抿了一口。绮罗生和他贴得极近,清晰觉着意琦行全身陡然也是一僵,许久才艰涩着开口:“罢了,见你已无大碍,不喝也无妨。”
绮罗生口鼻之中一片热辣,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笑出来,一边咳一边道:“何必……多兑些水进去,再煮一开就是了。我那些都是隔年的老姜,这样倒掉了岂不是可惜。”
话虽是打趣,但这碗浓浓的老姜汤果然劲道十足,不过几句话间,绮罗生额
头上早渗出了一片薄汗,乍一遭那股让人招架不住的刺激过去,脑中已是神清气爽了许多,身上也颇觉松快。
缓过了劲,捋顺了气,觉着两人姿态过于亲昵,绮罗生忙站直了身。待要去推意琦行横揽着自己的手臂,又觉尴尬;不推,更是不妥。踌躇间,意琦行倒是先放了手,将那碗罪魁的姜汤撂到一边去,向他正正经经道:“你昨夜的高热发得突然,褪得倒也古怪。这般怪症,郁结在身终非长久之计,讳疾忌医更不可取。若是有暇,你倒该下山一趟,寻上两个医馆问个究竟。”他想了想,终是没将昨夜自己所见牡丹艳身之事明言,以免绮罗生再生尴尬。
绮罗生心思却是与他不同,这般热症,他非是首遇,心中自有分寸打算,笑一声扯开话头道:“多谢先生关心,我自当记着。时候不早,可容我先梳洗了……”他后半句话y_u言又止,意琦行会意,也不多言,端起姜汤道:“我去外面等你。”便出了屋,复到厨房里。灶头汤罐犹是热的,他抬手便将一碗的汤汤水水都折了回去。再看灶台上自己亲手滤出的大碗汤渣,也觉好笑,摇了摇头。
因着晨起这一番折腾,两人也只能不早不午胡乱用了餐饭便罢。那罐浓浓的姜汤终是兑了三倍的水进去,重新煮开,绮罗生又捏了撮茶叶一洒,两人各倒一碗,饭后在桌边对坐而饮,也算落了个周全的收尾。
姜茶饮下,通体舒泰。绮罗生正觉惬意,忽听对面意琦行搁下碗,淡淡道:“昨夜避雨,已是叨扰,如今天已放晴,你病势也褪,我是该告辞……”
绮罗生乍然一愣,未料他说了这番话出来。按说两人不过萍水相逢,虽然一夜波折,不觉间淡去了许多生分,但一聚一散,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绮罗生心中,百转心思,早起波澜,若眼前真是自己十数年来y_u寻之人,放任这般擦肩,岂能甘心。但冥冥中感应之说,犹似怪力乱神,也非是随意便能说给人听,叫人取信。他心中一乱,口不知所言,留不得又送不得,一时竟然讷讷。
意琦行半分不曾错失了他的神色,种种犹豫失措,俱瞧得仔细,心情不由一爽,继续慢条斯理道:“但今早我曾沿山路而出,本想到镇中寻个郎中来,替你瞧病。行至中途,才发觉昨夜暴雨,雷电劈折了两株古树,断了道路,要清理出来,也需时日。好在你病情无恙,只是我却免不得要再叨扰几日了。”
句句入耳,绮罗生心头一松,眼底亦是不由自主带了分喜色,立刻抬头笑道:“古语云,‘下雨天留客’,如今这也算是天公美意,叫先生留步才是。”
“主人愿留,自无不可。”意琦行振衣起身,帮手一同收拾碗筷,“我寻友不得,本以为此行成了败兴。不想人世际遇,总有扭转之力,倒也是意外的收获。”
既是议定了留宿之事,两人各自都觉称心,一时间谈笑起来也极为轻松随意。收拾罢碗筷,绮罗生便往院中去,那连片花木,受了一夜暴风骤雨侵袭,枝干零落,半数已成了香尘。绮罗生虽是心疼,也只能打扫残局,扶培弱枝罢了。
这般细致琐碎的活计,意琦行上不得手,只好在一旁闲看。他见绮罗生拈着残花神伤,便觉不忍,劝we_i道:“风雨难测,草木天生。譬如我今早所见,那两株古木,高逾十丈,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一遭雷劫,也化作焦炭。这花虽是残谢了,但根本未伤,明年犹有抽枝生苞的机会,你也不必过于惋惜。”
绮罗生将衰折的花枝扶起,叹了口气:“道理我自然清楚,只是这院中牡丹,我精心培植许久,今年方是第一次见了开花。结果才几日便被一场风雨打残了,不免惋惜。”
他随口叹息,不想意琦行上下瞧着眼前花木,倒是问了句叫他哭笑不得的话出来:“这花莫非不是栽植下去,便年年开花的?”
绮罗生愣了愣,抬头眨眼看他半
晌,噗的笑了出来:“草木培育,一花一xi_ng,犹以牡丹为甚。若是那般唾手易得,何来‘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之说呢。虽是此处气候极佳,我又觅得上好花苗,精心培育,但却欠了地利要人为去补,因此历经一岁,也不过开花十之六七罢了。”
意琦行何曾在花鸟虫鱼之类闲事上花过心思,听他这般讲,才晓得这半院芬芳,也是得来不易。因话中提及地利,他便也蹲下身去,在一株花根轻轻拨弄了几下,点头道:“原来这也是件极耗心血之事,非我所想那般轻易。算来也是我疏忽,将这半院菜畦俱换成砂土,所费时力,已是不少,更勿论其它杂事。早通此节,我昨夜该替你弄些遮蔽之物来,挡一挡风雨,也不会这般一地狼藉了。”
他言辞诚恳,自觉发自肺腑,说完之后,却不见绮罗生有何动静。意琦行心觉他沉默得意外,一扭头,却见绮罗生定定瞧着自己,紫眸之中,半是呆愣,半是惊疑,掐了一半的花也顿在那里,动不得了。
绮罗生本就生得面嫩俊秀,这般发呆模样,不觉愚恶,反倒有几分可爱。意琦行眯了眯眼,伸出手去,在他手心轻轻一抽,半朵红花落入掌中。而乍失了指掌中物,绮罗生终于回过神来,脸上神色却是复杂,怔怔向意琦行道:“你要访的友人,莫非是一留衣?”忽而又垂眼晃了晃头,“是了,此地多少年来,也只有一户人家。你说寻友而来,直到门前,自是来寻大哥,这是我糊涂……”他心中隐隐约约,只觉几分失意,又说不甚清楚,一时无话。
意琦行却不曾有那千回百转的心思,拍拍衣服站起,又伸手去拉他:“大哥?一留衣么?”他把这个称呼又念了两遍,便忍不住笑了一声,“难怪一留衣疼宠你,这么多年来,只怕你是头一个这样喊他的吧。”
顿了顿,又道:“若说访友一事,四年前一留衣远行西域,是我亲身相送,我岂会再来此寻他。我y_u访之人……”他提及此,忽而神色也有些飘忽,“罢了,寻他尚要随缘,但我自觉定不会空手而归便是。”
“大哥竟是去了西域!”忽而听到了意外的消息,绮罗生倒顾不得揣摩自己那丝异样心思,也站起身,“难怪我多年来一直难寻他的音讯,他为何忽然作此决定?”
“当年憾事情伤,累他远走散心。”意琦行提及往事,半是唏嘘,却更有些不忿,“一留衣赤诚相待,却被鼠蚁小人翻覆利用,也难怪他视中原为伤情之地,不惜远涉了。”
他情绪明显不悦,绮罗生对当年之事,却未曾亲历,那时更远在家乡,不得而知内情。只是事关一留衣,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长久以来,多是大哥前往石州见我,待我四年前归来,却已失了他的音讯,直至今日才知竟已不在中原。你……可能告之?”
绮罗生小心斟酌语句,瞧着意琦行的眼神倒是执着。他少年失怙,与一留衣虽也一年难得见上几面,但总是情分不同,格外亲厚。这一点亦兄亦友的情义,倒叫他顾不得意琦行再提往事,是否心有不快,只想问个清楚明白,才肯安心。
见他追问,意琦行却将话头一转,问道:“你所习者,可是七修刀谱?”
绮罗生愣了一下,忽然涩口难开,半响才从牙缝里低低挤出一声来:“是。”
意琦行又道:“七修武学,包罗甚广,传艺却是随缘而为,得者得之。但艺传内外七修十四门,如今剩者几稀,你可知?”
绮罗生又愣了愣:“不知。”
意琦行
拂袖道:“六人罢了。高妙武学难得,便总有利y_u熏心之辈,得陇望蜀,以至于同支相残,七修半数凋零。一留衣因此事神伤远走,七修之说也黯于江湖,再少有人提。”
万未料根源竟是如此,绮罗生一时垂首握拳:“我……竟不知。大哥他当时,必是愁苦万分,我却无能为他分忧,倒是枉担七修之名了。”他心中自责,面上自也流露戚色,意琦行在旁看了,心中莫名便起不忍之意,将半朵红花拍回他手中:“憾事之起,乃是一念差池,时你既然远在石州,千里之遥,如何须臾可至。何况此事已平,无须自责过甚。七修式微,终有再起之时,譬如花木冬蛰春萌,根本既在,便无消亡的可能。”
绮罗生心绪纷乱,低声道:“我知……只是乍听噩耗,一时难以平静。七修同门,我虽只识得大哥一人,但同气连枝,思及当日惨状,总是叹息。七修武学,虽已开宗,但未曾立派,本已是江湖闲散,再经这一番阋墙之劫,更不知幸存之人流落何处,可还安好。”
他之叹息发自肺腑,忽觉肩头一沉,被意琦行拍了两下:“何须挂怀,有缘自会相见,譬如……你我?”
“是,端看缘分,譬如你……”后面的字忽然被绮罗生死死咬了回去,“你究竟是何人?”
意琦行被他突来的情绪问得一愣:“我名唤意琦行。”
“你也在七修之列?”
“呵!”意琦行反应过来,并不遮掩,扬眉一笑,“尘外鸣一剑,孤标响世俗。虽然我确在七修之列,但倒是更习惯被称一声‘七修之首’。”
“七修剑宿!”绮罗生字字念出,心底突兀的着恼起来,“既是同修,你为何一直隐瞒身份,还要试探于我?”
“你问,我即答,知无不言,何来隐瞒一说。”
意琦行坦然作答,绮罗生心中却更是无名火起的不爽快,连自己也不知这股恼怒之意何来,终是背了身,忿忿而去。
快步回了自己屋子,绮罗生顺手搁上门时,才察觉尚握着那朵红花,在两人手中反复得时间久了,也微染了些手心的热度。
y_u扔又止,绮罗生终是将花丢在书案上,就近在椅上坐了。案上端放笔墨,又有一方石砚,摆放整齐。他一手将砚台抓来直接贴到额上,沁凉之意渗透肌肤,也叫他情绪为之一醒。火气消褪,才恍然觉得,自己刚刚何其失态,简直既无颜面,又失口舌,竟似魔障了般,无法自控。□□一声,他几乎将额头直接磕到书案上去,咬牙切齿敲了自己一记,闭上眼睛自欺欺人不肯再想。
心情缭乱,那股未随高热褪尽的病倦又涌了上来。迷迷糊糊中,绮罗生隐约觉得,自己似是打了个盹,又仿佛还清醒。似梦非梦中见自己少幼之时,或坐或卧,或行或立。那时童蒙年少,犹梳着双髻,本该是一派天真,却喜怒哀乐,仿佛时刻被人牵引。本在玩耍时,忽感心中一处悲伤,便不由自主嚎啕出来;本在困觉之时,忽感心中一处喜悦,便要开心拍手而笑。直到再年长许多,才恍惚知晓,这便叫做神有所牵,意有所至。只是素未平生之人的悲喜,如何牵系在了己身。
但年岁渐久,不知不觉中,又隐约生出一份眷恋来。似乎这样冥冥中可感一人私密,也成了自己可以独守的秘事,进而滋生孺慕之感,羞对人言。
这样一头发着梦,一头经脉之中,渐生一股熟悉的灼热之感,混杂在内息之中,流转周身。行经四肢百骸,便如抚we_i全身,叫他渐渐沉静下来。
这一头睡下去,浑然不觉时辰易过,日头早挂不住了,渐渐西滑,屋子里也就都灰蒙蒙笼上了一层暗色。
忽然一声轻响,屋门应手而开。夕阳拉长了意琦行站在门口的影子,他的动作顿了顿,似是没有料到屋内人这般毫无警觉,但转眼看到绮罗生趴在书案上别扭得不是一分两
分的睡姿时,又觉得有些无奈。
几步过去,轻轻一揽,绮罗生便顺着力道直接歪进了他怀里。不大幅度的动作让他人醒过来,意识却还迷惘,一时混沌得抓住了意琦行的衣袖,含糊一句:“是你么?”
他自觉是在问梦中人,意琦行却垂下眼来,瞧着他被雪白鬓发遮了半边的脸,也低声应了一句:“石州,见胜园,是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