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天悬垂雨云松,沥沥轻yin润谷红。
灵鸟倦啼春过晚,青山犹有牡丹风。
山深地气则寒,连带着春去
春来的节气,也要比平地上相差了一个月左右。五月末的时节,犹是春意盎然,新绿扑面。
细雨如酥,一日连绵,洗得满山青翠。拦也拦不住的草木芬芳,从门板缝隙,窗格子里,丝丝缕缕漫进来。绮罗生觉着这雨,连自焙的山茶味道也被冲淡了,索xi_ng弃了杯,顺手拿起把伞,到院子里去踏闲。
山居清静,场院又宽敞,半边院落都被绮罗生辟了出来,改障竹篱,植上花木。他xi_ng好牡丹之花格,院中所培,也多是这花中冠绝。此时正值花期,满园烁烁,姹紫嫣红,姿态万千。又经沥沥春雨灌洗,愈发颜色可爱,娇艳y_u滴。
这一番赏玩,不觉时移。直到打在伞面上的雨声紧了,绮罗生才回了神。张目一看,本是如丝细雨,不知何时竟然已渐渐大了起来。天际灰云浓合,山风亦起,一派暴雨将来之势。
心里暗叫一声疏忽,绮罗生家常只着一件素白的春绸单衫,半边袖子已经带了ch_ao气。他忙将伞偏了偏,顶着风遮住雨势,拔脚就要回屋。不想转身间,忽然看到近门的院外篱笆处,竟然定定站了一人。
愣了一下,绮罗生自觉修为不俗,竟未发现何时有人近了院落。但见那人一动不动站在门外,而雨势更大,他便无论如何抽不得身了,快步走了过去,招呼道:“这位客人,可要进来避雨么?”
门外那人闻了声音,本是半侧的身子转了过来,两人猛的打了一个照面。绮罗生脑中轰然一响,片刻失神得一片空白。眼中所见,宽袍负剑,银发高髻,青年眉目却带肃容,明明是从未见过的陌生,却更觉得刻骨的熟悉。他一手不自觉按上心口,只觉有什么要冲口而出。张了张嘴,却发现叫不出任何名姓,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恍惚中,手上不觉松了力道,叫伞柄歪歪斜斜滑脱了出去。
衣风瞬息拂面,滑落的伞柄稳稳落入另一只手中,半点不曾放纵了雨丝。这一番纸伞易手,绮罗生也瞬间醒过神来,顿时尴尬连连,胡乱侧开了目光:“抱歉……啊,不,多谢……”
银发青年却是从容靠近几分,伞面微斜,将两人都笼在其下:“这句谢,似是该由我来说吧。”
“啊?”绮罗生茫然抬眼,从那双似乎天生带着寒肃的蓝眸中竟仿佛看出几分笑意来,然后听到对方愉快的道:“你邀我进门避雨,我自当说谢不是?”
一伞之容,两人挨擦着进了屋,将雨气甩开。绮罗生犹觉赧然,请人随意落座,便去重新扇起炉火,烧水煮茶。
他这般忙碌,半为待客,半为搪塞失态窘状。却不知身后安然静坐的银发人,眼底去了遮掩,亦是含着几丝浓得化不开的疑惑,默默打量白衣青年的身影,似有所思。
少时水沸,缕缕茶香含着花香浮动,叫人心境一时舒缓。两人各自收拾好了心思,重新互通名姓见礼。绮罗生温颜笑语,心中却早把“意琦行”三个字翻来覆去嘀咕得烂熟。陌生的名字,一如从不曾见的面容,却叫他困惑得如同百爪挠心,坐立难安。意琦行倒是自若了许多,只称自己是来山中访友不遇,又遇yin雨,一时困住了脚步。绮罗生心中莫名便要信他七八分,并不过多追问。只见窗外雨声愈急,毫无收住的势头,便道:“这雨势大起来,怕是要下得整夜。山居虽然简陋,但还算宽敞,又无女眷。先生如果不弃,不妨暂且留宿,意下如何?”
山雨瓢泼如xie,莫说上下山路,便是举步都难。意琦行自然谢他美意承情。两人闲话片刻,
眼见天黑渐晚,绮罗生到厨下张罗了一桌饭菜。无非山蔬米面,但收拾得整洁,香甜爽口,倒也可称美味。见了饮食,意琦行才觉山中跋涉大半日,腹中饥饿火燎一般。只有两人对坐,他既不客套,亦不拘束,净了手入座,明明举止瞧来有度,添饭吃菜的速度却快得叫人咋舌。绮罗生也抱着碗饭,一边往自个嘴里扒着,一边忍不住频频偷眼看他,只觉得这样风卷残云的吃法,自家胃里都隐隐胀痛起来。少不得等下再浓浓沏上一壶茶,好歹给他顺气消食。
绮罗生心中这般盘算着,吃罢晚饭果然脚不沾地又忙碌起来。他避居山中,个xi_ng本是疏旷,自己竟也不知,如何魔障了般对着个初识的陌生人,如此上心。心思恍惚中,已从盛茶的竹筒中,连掏了两大把出来。还要再伸手,忽然手腕被虚虚压住:“多了。”
数不出这是今日第几次闹出笑话,绮罗生窘迫非常。好在山居简朴,只昏昏一盏油灯燃着,隔开几步,看清眉目都要吃力。他便微微别过头去,勉强道:“饭后将茶煎得浓些,以免积食。山茶粗劣,少不得多放,倒叫先生笑话了。”
他话语牵强,意琦行倒似受用了,笑道:“既是如此,我入乡随俗便是。”只是绮罗生那抓在手里的第三把茶叶,终是没了底气掏出来,又丢回竹筒里去。
饶是如此,浓茶斟好入喉,绮罗生仍是苦得脸都抽搐了下。他吐不得,咬牙咽了下去,看对面意琦行虽然也拧了拧眉头,却比自己轻松许多,一碗茶尽了,还要再添一碗。那满满一壶的茶水,除了绮罗生手里掐着的,倒是都被他灌了个干净。
虽然绮罗生琢磨着,酽酽的浓茶这样喝法,怕是一夜都不用想睡了。但地主之谊,总还是要给人安排住处。好在空屋颇有几间,床铺也是现成的。只是铺盖等物为免积尘都收了起来,要去搁置杂物的板柜里现取。他便先知会道:“舍下空置的屋子却是不少,先生不妨随意择一,我去找些铺盖之物,稍后就来。”自己于是掌了油灯,蹭到隔壁的厢房里去。
待他被褥枕头抱了一大捧出来,意琦行果然已到了廊下,手掌虚扶在一间屋子门板上:“这一间便好,有劳了。”
“且慢……”
绮罗生来不及阻,意琦行已经一把将房门推开。入眼虽然黑祟,却能看出是间布置颇为清雅的寝房。桌椅琴台俱全,尚有随手搁置的衣物书卷,疏而不乱,一派家常气息。
意琦行终是愣了愣,扭头看向绮罗生,多此一举的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屋子?”
绮罗生却更是尴尬,简直要面红耳赤起来,直似给人撞破了什么隐秘,半分理直气壮不得:“是……我的……”忽然手上一轻,铺盖等物被意琦行尽数接了过去:“抱歉,那我换一间就是。”
绮罗生犹自愣着,他已经又选了间屋门顶开,自去铺陈了。
回过神来,绮罗生忙将一并备好的油灯送了过去,草草嘱咐几句,无非山风夜冷,雨势又大,门窗都要关好免得着凉之类,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也顾不得堂屋里还有些茶盏炊具不曾收拾,一头扎回了自己屋子。
房门适才慌乱中不曾关上,门外虽有木廊阻了阻雨丝,但山风乱卷,无孔不入,早扫进房去,将窗前书案上的书卷字纸掀得纷乱。绮罗生一见之下,肉痛得紧,忙过去收拢整齐了。散落的纸张还罢,那书本不过是寻常可见的一卷古诗,他却小心翼翼将纸页抚平,又插回墙边的桧木书架上去,然后才捂着头在床边坐了。
此时夜阑人寂,再无喧嚣之声。他忙乱了半日的心思也终于挣出了几分清明。绮罗生哀叹一声,将额头抵在床柱上,一手胡乱抠着枕面。手指勾到塞在枕头下的物件时,一把拽出来攥紧了,才觉得心中安定了些,翻身躺到床上。
他手中所握,乃是一条深色的挂穗,颜色丝绦都已破旧,栓在其中
结子上的古铜色圆坠却是光滑润泽得很,显见是长年把玩的结果。绮罗生把挂穗按在心口,纷乱的心情便仿佛得了抚we_i,这般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如何,就歪头睡了过去。
屋外大雨瓢泼,屋内睡着的人也不甚安稳。醒时郁结的心事,睡梦中更是铺天盖地而来。绮罗生只觉昏昏沉沉中一片迷雾不辨东西,自己惶然追着心底的那个影子而去,奔跑中却失了方向。一片惴惴中,那身影又在不远处出现。绮罗生心中一喜,奋力起身追了过去,渐近渐清晰却始终触不及。他又急又慌,张口要喊偏叫不出声音,憋得x_io_ng口都要被扯开了似的痛。忽然迷雾中的人影似有所感,站住脚步慢慢回过身来。绮罗生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却只见剑眉朗目,端肃的面容陌生又眼熟……
“意琦行!”
陡然一声炸雷,惊醒迷梦。绮罗生猛的睁眼,才觉梦魇中,自己早挣出了一身大汗。x_io_ng腹之内,自幼痼缠十六年的那股灼热之气,也自蛰伏中翻涌起伏起来,热麻之感贯通四肢百骸,说不出是痛苦还是熨帖,但那滚滚热气,却很快将他彻底拉扯得清醒了。
狠狠一头磕在床板之上,“咚”一声响,似也难xie郁闷之情。绮罗生没了睡意,翻身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拄膝发呆。他此刻心中,影影绰绰的,七分是猜疑,三分却又隐然的欢喜。欢喜的是,自打黄昏见到意琦行后,种种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异样感挨着个的爆发出来,叫他隐约觉得,或许冥冥中叫自己记着念着看着,却又mo不到抓不着的那个存在,终叫天意推在眼前。但更叫他忐忑难安的猜疑,更是这样一张陌生的面孔,果然便是自己多年所寻觅的答案么?心中无解,夜寒侵身,透汗更是冰凉一片。绮罗生呻吟一声,踉跄着下床,胡乱扯了件干净的白绢中单换上,一把推开了房门。
与绮罗生不同,意琦行回房之后,简单收拾一番便上床躺下。那一大壶的浓茶,灌到他的肚子里,倒似连个声响也没有。哪消一刻钟,便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好梦正酣,蓦然丹田之中,真气一荡,似被异力所引。全身经脉都受鼓动,意琦行立刻惊醒过来。他一身内功,早臻圆融,坐卧休息,自行运转周天本是寻常,但这般犹似失控的情况,却是少见。飞快内视一番自身气息,鼓荡之后,再无异样,意琦行却是若有所思,披衣起了身,将床头灯火擦亮。
灯光微弱,照得一室明暗不定,一如他此刻心情。思忱之中,忽然雨中“吱嘎”一响,声音轻微却逃不过他的耳朵。意琦行挑了挑眉,也不整衣,就那么几步跨过去抽开门栓。打开门的同时,正见到隔壁绮罗生昏昏沉沉探出半个身子来,叫风雨一激,突的打了个冷颤,用力甩了甩头。
心下失笑,意琦行快步过去,扯住人的手腕,就往屋里带。绮罗生半阖着眼,心绪又纷乱,本未察觉他也开了门出来。乍被抓住手,唬了一跳,本能中手肘一兜,转了小半个圈,掌缘划向钳制自己那手掌的腕脉。
意料之外被还了一招,意琦行倒也不跟他计较,顺势松手,扯下自己披着的外衣,一抖一合,已经将绮罗生整个包在其中,不分上下圈住了,一推一拽:“别闹,进屋。”
绮罗生招式用出,人也反应过来。自己冒失出手,想来拂了意琦行一片好意,虽未伤人,也觉不安。这一转念,踯躅中动作一缓,措不及防已被宽大衣衫裹了个劈头盖脸,耳边又听哄教小孩般的言语,叫他瞬间又窘又发愣,一个晃神间已被意琦
行不由分说的拉回了房,才扑腾着挣了头出来,涨得满脸通红:“放手!”
意琦行眼神中带了几丝笑,也不继续为难,站开了几步道:“半夜出来吹风淋雨,这癖好只有小孩子才爱。你非童蒙,如何也发了童心?”
绮罗生窘迫非常,气也气不得,躲也躲不得,只好硬撑着道:“雨势太大,院中花木都是我一番心血,半夜醒来听着雨声便再睡不安稳,起身看看罢了。倒是阁下作为,不觉过于唐突了么!”
意琦行理所当然的回道:“你是主,我是客。作客在此,总要顾及主人情况。你若淋雨受寒,我这客人,便也做不安生了。”他忽然伸出手去,碰上绮罗生脸颊,“不过怕还是迟了。”
若是绮罗生此刻对镜,便可瞧见自己双颊早如抹了层胭脂般,色如桃花,艳丽得反常。意琦行指尖触及,烧红一片。绮罗生却还不知,愤愤扭头:“这般阵仗,如何便病得……”不想动作略大了些,忽然一阵晕眩,半点预兆也没的冲头而上。他眼前一黑,剩下的话含在嘴里,腿脚早酥软了,歪歪斜斜直往地上滑去。
滑到一半被意琦行一把捞到了怀里,他虽是见绮罗生气色有异,却不想这人如何说昏便昏了过去。好在人近手快,接了个妥当。
软绵绵的身子一入臂弯,意琦行蓦一愣。即便隔了两三层衣衫,自己手臂拦到的腰背处,仍觉火烫的高温炽热反常。就算大发了一场风寒,也断然没有这样的热法。他不假思索,双手一抄,将绮罗生直接托到床上去。微有凌乱的被褥被他一把挥开了,就势将绮罗生翻了个身,叫他半趴在自己怀里,一手已经抽开了白绢中单的衣结。
将微微蓬乱的头发随手捋到前面去,意琦行没半分迟疑的扯下衣服。虽然桌上油灯只剩了豆大焰头,但光滑脊背上,一副冶艳昳丽的牡丹纹身,仍是鲜亮着颜色跳进眼帘,让人一时惊愕。
万没想到看似一副温润如玉的姣好容貌,白发青年身上竟还有这般手笔,意琦行愣了愣,将手掌轻轻覆盖到盛开的大朵红花上去。掌心一触,灼烫的热度叫他心惊。后背覆盖着牡丹艳身的肌肤,无不是这般滚烫灼人,简直如同刚从炉膛中取出的炭火,烙得手心都刺痛起来。
从未晓得人的身子能烧热到这种程度,意琦行饶是经过见过,也有些无措。眼前情况,再说风寒之症未免牵强,意琦行只疑他是突发了什么暴病。自己不通岐黄,深山野林,更无处寻个郎中来,身上虽有些应急的丹药之类,但岂是能胡乱吃的。这样一时心焦,病急乱投医的扣住绮罗生腕脉,输了细细一缕真气进去,探他脏腑情况。
不想真气一入经络,绮罗生体内竟似有所应,一股热气同样自丹田萌生出来,迎头卷上,霎时竟如水ru之融,化作一股烈阳之气,灌走全身。意琦行大惊,自身修习的龙元之功乃是至刚至阳之力,绮罗生正值高热,如何再受得这番火上浇油。他顾不得伤身,强行收功,一时却再无他法,只好冒着暴雨到院子里胡乱取了冰凉井水来,打湿手巾覆在他后背之上,权作一个扬汤止沸。
这样足足折腾了半宿,窗外雷雨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收了声势,淅淅沥沥,渐渐放晴。隐隐有白亮的天光透进屋时,绮罗生背上的高热也消褪了许多,随之而淡去的,是那副绮丽的的牡丹艳身,也不再有滴血般殷红模样。意琦行终是松了口气,胡乱扯过被子,将衣衫不整的绮罗生翻成仰面睡着的姿势,整个塞了进去。动作间,手指在枕头下面触到一个光滑冰凉的物件。意琦行顺手掏出来,看了一眼,忽攸哑然。片刻后,他重将那小挂坠塞回去,另一手在绮罗生犹然沉睡的眉眼上拂过:“我要见之人……当真是你么?”
他抖抖袖子起身,也要回房去梳洗穿衣。一把拉开屋门,乍见一夜的雨横风狂,院中早已红香满地,翠叶枝残,憔悴败落了许多。但他视草木不过赏玩之类
,亦无绿肥红瘦之恨,只觉雨后山风花气,格外润泽许多,倒叫心怀为之一爽,可称畅快。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