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山里的气候总要比山下冷上不少。半夜里纷纷扬扬的一场雪,积在地面竟也有半尺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声音清脆。空气清寒,格外的醒神。
一留衣透早起来,就这么“咯吱”着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冬夜时长,天是黑的,地是白的,竟也不觉得视物艰难。兜完圈,他干脆利落的去一旁柴棚里掏出一柄木锨来,一边甩着胳膊腿,一边精神头十足的跟满院子的雪奋战起来。
山居独院,四面无邻,习武人家的院子,便不免圈盖得大了些。待到一留衣终于把院子当中的场地清理出来,天色已经大亮。万里长空一扫昨日雪前的yin霾,透蓝无云,一派晴朗。
自己叫着号子把堆到院角的雪包拍实,一留衣一时兴起,又颠颠跑回屋里去。灶头常年温着,一早搁上去的饭菜已经热透了。他叼了个拳头大的馒头,又从灶下扒拉出两块炭渣,回到院子里,左鼓捣右鼓捣,弄了个白胖胖傻乎乎的雪人出来,再把铲雪的木锨往背后那么一插,倒也憨态可掬,十分趣味。
这山居中只剩了他一个人的日子,算算也有将近一年。好在一留衣是个天xi_ng乐呵的,每天习武看书,衣食住行忙活着,再隔上十天半月下山一趟,倒也不觉得难捱。只不过他终究是个年才弱冠的年轻人,心里头时常总要忍不住,雀跃着想如自己少年时那几年,再往江湖中走一遭。
院子里堆了个雪人,他便忍不住冒着傻气蹲在那里,一边用小木棍戳着雪人的肚子,一边嘀咕:“明年吧,明年开了春,暖和了,老子一定要下山去!可是……万一那臭小子捎了书信来我收不到怎么办,真是头疼啊!”
他头疼着把一个馒头都咬光了,拍拍屁股站起来,决定先不去思考这么麻烦的事情。抬头看看天,时辰不早,便去将自己的一柄长戟取出,在刚刚扫干净的场院里习起武来。他个xi_ng上虽是不着调了些,但戟上功夫,却是精湛。身法腾挪,戟划寒光,已堪跻身高手之列。一时院中唯闻刃挂金风之声,轻小的雪沫四开,尽被浑雄之力排出数丈之外,隐隐落成一个巨大的雪圈。
两路戟法走完,人也出了一身的透汗。一留衣觉得全身都活动开了的舒坦,将长戟“锵”一声插在地上,快手快脚把自己扒了个干净,只留条犊鼻裤。他日常惯以井水冲身,但如今有现成的新雪,乐得不用提水,直接在雪堆上扒起几大团,从头到脚搓将起来。一边跳着脚大喊“爽快”,一边眼见着皮肉都渐渐开始泛红,周身热气蒸腾,直比泡在浴桶中还要痛快淋漓。
一留衣掬雪擦身正觉畅快,忽然空山之中,接连响起一串踩破新雪的声音,又急又促,直冲着这片院子而来。一留衣耳力聪敏,听声便觉来人一非高手、二无凶意。只是这般大早冒雪进山,来意倒是难猜。他心中好奇,待听到有什么重重扑上门板,然后响起一串擂门声后,立刻窜过去,一把拉开了院门。
一个又白又软又冰的物什,顺着门板抽开的方向,就这么一头扎到了他怀里。
一留衣被一大团寒气措不及防冰得“嗷嗷”叫唤了两声,
才看清楚那不过是名十一二岁的孩子,天生一头雪白的发丝挽了两个童子髻,全身都裹在一件又厚又暖,价值不菲的雪白貂裘中,乍眼一看,可不就是一个巨大的雪团。
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孩,一留衣差点冲口而出的骂娘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心里却还忍不住恶劣的想着:“穿成这样,等会走的时候,下山是不是用滚的比较快……”
他心思还没转完,那个孩子已经揪着他x_io_ng前的头发抬起头来。一对眼珠是罕见的紫色,精致漂亮,却满溢茫然。小孩子顺着一留衣的头发望上去,一直看到他的脸,几乎是下了死力的盯着,定定看了半晌,嘴唇掀动,挤出一句话来:“不是……不是你……你不是他……”
“什么不是你不是他?”一留衣一头雾水,忽然胳臂上一沉,小孩子脑袋一歪,一头又栽回他怀里昏了过去。
一留衣险些跳脚,抱着这巨大的一团怒吼:“喂,小子,谁准你昏过去的,你先把话说明白,你是哪家的小孩,老子不玩略卖那狗屁行当的啊!”
不过一留衣这份担心显然多余了,不消片刻,山路上脚步声一片狼藉,少时气喘吁吁又追上来四个人。为首的老爷子管家打扮,须发花白难得竟还能冒雪上山,左右两个年轻家丁半搀半架着他,俱是一头大汗。更稀罕的,最后竟然还跟了个中年仆妇,手上挽个巨大的包袱,一样跑得满头大汗,见到那昏过去的小孩子,立刻脚一软坐在了雪里,捶着地喊起来:“小祖宗啊我的小少爷,你是要跑散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啊,老天爷啊要了命了啊!”
她这一喊,眼瞅着都已经挂在了家丁身上的老爷子,也抖抖着伸出手:“少爷啊,你要了老奴的命啦!”
这一时间,哭的喊的叫的,好不热闹。一留衣几乎傻在当地,愣了半天才找到自个的舌头:“老爷子……大嫂……你们等等……那啥……你们先等等,这小屁孩,不对,你们的小少爷,好像昏过去了……要不你们先进来……”
好一通人仰马翻,这一行的一主四仆终于全被一留衣弄进了屋,该安置的安置,该倒开水的给倒碗开水。忙活得差不多了,一留衣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忽然惨叫一声冲了出去,好半晌,才穿好了衣服回来,有点尴尬的蹲在那把火盆拨了拨:“老爷子,您瞧这屋也进了,水也喝了,能给我说说了不……您几位这浩浩荡荡的来,到底是怎么个阵仗?”
他话一问出口,一旁的中年妇人眼圈先红了,捧着水碗抽抽搭搭:“造孽啊!都是造孽啊!”
老管家缓过劲来,倒是个脑筋清楚的,先喝住了妇人不要胡说,然后才叹了口气,向着一留衣解释原委。
原来这一行人远自石州而来,家主也是殷实富户,中年得子,爱逾珍宝。不想这位小少爷幼时聪明可爱,六岁上却生了一场凶险之极的大病,后来虽是莫名病愈,却落下了一个奇怪的毛病。
说到此处,中年妇人已在偷偷拭泪。老管家叹了口气,继续道:“小少爷自打那之后,有两三年总嚷着有个地方有个人在陪他等他,问起是哪里叫什么,他又说不出,日日夜夜成了魔障。老爷也请了和尚道士来看,都说不出个原委,只能这么拖着。后来小少爷再大了些,不提这茬了,大家都以为这事可算过去。谁想到他十一岁时,也就是去年头上忽然又闹起来,说自己知道了那个地方,要去找那个人,全家上下被闹得人仰马翻。这么折腾了一年,夫人终是拗不过小少爷,才叫我们陪着小少爷找来,没成想还真让他找到了…
…”
一留衣听得目瞪口呆,拿手使劲戳自己的鼻子:“找到了?难道就是我家?别啊,我真不认识你家少爷,我也不信神鬼,老爷子您别忽悠我!”
正说着话,床上昏昏沉沉的小孩子咳嗽两声,醒了过来。一群人听到声响,又“呼啦”一声都围了过去,喂水的喂水,抹x_io_ng口的抹x_io_ng口。忙乱半晌,小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张嘴又是那句话:“不是你……我要找他……你不是他……”
一留衣险些气乐了,敲着床沿道:“我不叫‘你’,也不叫‘他’,更不认识少爷你。这屋里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住了,小少爷你八成是找错地方了吧!”
话虽如此,这一群人老幼妇孺占了个全,一留衣总不至于真的闭门谢客。好在屋舍宽敞,收拾了两间出来给他们落脚,又烧了大锅水大锅饭菜。那中年妇人倒是个手脚麻利能干的,缓过劲来,立刻脚不沾地的帮忙,叫一留衣乐得清闲。
待入了夜,因自己睡觉的屋子给那魔障的小少爷占了,一留衣揉着脑袋出来,在另一间紧闭的房门前踱了快有七八圈,还是放弃的叹了口气:“兄弟,你这屋子,我觉得我还是消受不起,我去睡地铺好了!”
他在剩下的空屋子里快手快脚垫了个地铺,又到院子里打水洗漱。夜深人静,那四名家仆已经都睡下了,满院子里空旷的雪气,让他一时半会没有睡意,索xi_ng在空地上走一趟拳脚。
舒展了筋骨正在惬意,忽然门板一响,本该乖乖缩在被窝里睡觉的小少爷就那么不分头脚的裹着那件白貂裘,晃晃悠悠走了出来。一留衣一眼看到,吓了一跳,正想着这孩子是被魇住了还是怎样,那小少爷已经飘飘忽忽在一间房门前站住脚,试探着伸出手推了推。
一留衣几步抢过去,在小孩子头顶虚敲了敲:“喂,小少爷,这屋不是你该进的。乖,快回去睡觉,明天好回家。”
小孩扭过头,眼神又像清醒又像在做梦,喃喃道:“我认得这里,让我进去好么,我想见见他……”
一留衣痛苦的捂住脑袋:“这屋里快一年没人住啦,你进去找个鬼啊……喂,我连灰都没扫过啊,有蜘蛛网……”
他兀自念叨着,房门已经应手而开。空洞冷清的屋子,却干净得很,丝毫没有一留衣口中尘土飞扬的情况。一留衣颇有些瞎话被戳穿的尴尬,小孩却浑不在意,拖曳着袍子闯了进去,直到窗前书案,抓起了状似随手搁在那里的一条挂穗。古铜色的圆坠,随着摆动清脆一响,小孩子如遭雷击,紧紧抓着穗子蹲了下去,顷刻已经泪眼汪汪。
一留衣跟在后面看得傻眼,那个小孩子蜷成了一个雪白的大球,叫他一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直接抗人起来丢回去睡觉。就这么一站一蹲了好半天,小孩子许是哭够了,抹着眼泪站了起来,直奔旁边的桧木书架。一留衣措不及防,头疼的嚷:“小祖宗啊,你又去那边干啥,回来!”
小孩子充耳不闻,直接跑到书架前,踮起脚将一排的书籍都挥开了。这房中的布置一留衣自是熟悉,见了这孩子的举动,心中蓦然一惊,一时竟刹住了脚步,瞧他动作。
书籍胡乱被拨开一片,露出后面同样木质的书架板壁。小孩子努力伸长了胳膊进去,也不知在哪里鼓捣了下,“咯”的一声轻响,缓缓裂开一个暗格。一留衣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孩子从暗格里拖出几部书,将其中一本跟挂坠一起搂紧了在x_io_ng口,转过头来说出了一留衣今天听到的第一句正常的话:
“我……我叫绮罗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