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地从荆州边门挤出来,克善知道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几天艰难的路程在等着他们。克善记得清楚,在遇上怒大海和镶白旗军队之前,他们至少要在荒山野岭里走上四五天。而且,期间还会遇上一场倾盆大雨。
他跟老邢的行李都准备得很简单,野外必备的火石、小刀之类的各备一份,平日攒起来的散碎银子,也分成两半贴身藏好。克善身上的包袱大一点,分量却不重,里面是一张毛毯、一件油布做的斗篷;老邢的包袱小一些,里面是做干粮的大饼、咸菜,还有两只大水囊。
这些都是按照两人份准备的,完全没有考虑过随行的另外三个。如果,只是说如果,新月能够在那场大雨中生病发烧,病得奄奄一息,甚至一命呜呼,那就真是感谢上苍了。不过想想一般情况下主角的命硬程度,克善也只能望天而叹,难啊!
难民们一出了荆州城,奔往各个方向的都有,原本聚在一起的人群,渐渐有了分散的趋势。克善他们自然是要往京城方向去的,最好是上到往京城方向的官道,这样还能早一点遇上前来支援的八旗军队。而且,官道上人多,混迹在其中至少要安全些。
两个姑娘都是没吃过苦的,克善又是个小孩子,这一路上就将速度拖慢下来。新月的脚底已经磨出泡来,她很想提议停下来歇会儿。可看见克善强撑着幼小的身子,虽然步履已经艰难,却还在坚持着,要说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克善刚刚穿来的时候,一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就一直在锻炼着体力,为的就是这时候。虽然他能让两个男人背着走,可只要是人体力就有限,这种时候还是能省就省一点。说不定到什么时候,就需要这两个男人上去拼命的。况且,他觉得自己此时还能坚持。
原本,莽古泰跟云娃是一人一边扶
着新月的,渐渐地就变成莽古泰在中间,一人扶着两个姑娘,基本上就是半拖着她们向前。就算莽古泰是个强壮的,这样走得时间长了,脸色也微微泛白。他想要让老邢来帮忙,可那老奴跟没听见似的,只顾着跟在克善小主子后面。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有yin云聚了过来,克善皱了邹眉,“老邢,这附近有没有能遮风避雨的地方?”此时已是傍晚,就算没有风雨,也是时候找个地方过夜了。不过,看看天边的云色,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雨落之前找个安身之所。
老邢也抬头四下张望了一番,才指着稍远处的小山包,沉声道:“少爷,老奴记得那山包后面,有座破庙。那年逃难过来的时候,老奴曾在那儿住过几日。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到底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还没等他说完,眼前就是一闪,紧接着就有雷声入耳。
克善不敢怠慢,赶紧从包袱里将油布斗篷拽出来。老邢已经蹲下身子,克善此时也不客气地披着大大的斗篷往他背上一趴。暴雨的天气,雨伞其实没啥大用,于是克善就命人找了油布做成斗篷。这斗篷是照着身形做的,正好将一大一小两个人罩住,前面还有一排搭扣。
“马上就要下雨了,你们还不快跟上。”老邢已经走了段距离了,克善才发现那三个没跟上,回头一看才发现人家正在发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发呆,真以为这是出来度假呢?还不赶紧趁着雨没下来快点走,等下了雨路就不好走了。
天色几乎是瞬间就暗了下来,雨水不要钱地倾盆而下,将正对着那一对主仆目瞪口呆的三人砸醒。今日那么慌乱的情况,新月三人哪还记得带伞,却没想到这两个被临时通知的倒是准备得如此妥当。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个,只能顶着大雨浑身湿透地跟上去。
雨水打在脸上,新月脚下迈着踉跄的步子,却闭着眼将脸仰起来,任由雨水在她面上肆意流淌。她觉得,上天是体察到了她的心情,才有了这场倾盆大雨,这是上天也在为她哭泣啊。这雨有多大,就代表她的心就有多痛,伤就有多重,就让这雨下得更大一些吧!
如果其他逃难的人知道了这姑娘的心思,一定会用砖头砸死她。俺们都倒霉地要逃难了,这就够惨了;路上还遇上这种倒霉天气,只有更惨;现在还有个倒霉催的傻女子祈祷雨下得更大,惨上加惨。这都什么货色啊!
那山包看着不太远,可等他们冒着雨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多半个时辰之后了。本来新月、云娃就已经累了一天,又让雨水一淋,更是举步维艰。这时候又是莽古泰的表现时间,仍旧是他连拖带抱地将两个姑娘带进了破庙。一进了庙门,三个人就瘫下去一对半。
雨下得实在太大,就算披着油布斗篷,克善跟老邢两个也被浇了个半湿。他们都这样,就更别说新月三个了,一个个用落汤鸡都不足以形容。克善瞥过去一眼,就跟着老邢一起,默默地将散在庙里四处的可燃物收集在一处,又看着老邢将火生起来。
这座破庙正在官道附近,时不时有人借宿,留下的干柴倒是勉强够用。就在克善考虑着要不要再生堆火给那三个的时候,人家已经自动凑了过来,他也就不去费那个劲了。几个人都沉默着,克善是不想说话,新月他们则是正忙着发抖,没力气说。
克善知道自己身体还小,生怕此时病在路上,那样自己难受不说,更给旁人添麻烦。他就跟老邢挤在一起,用毛毯将两人一块裹住。老邢则把带来的大饼在火上烤烤,卷了些咸菜递给小主子,然后又给自己卷了
一个开吃,一点也没有招呼其他三人的意思。
当人饿了的时候,看见旁边人吃东西,就会觉得更饿,新月三人就是这样。不过,他们自己也带着干粮,倒也不担心挨饿。只是拿出来一看,已经被雨水浇透了,糊巴巴地一团,让人实在没有吃的。新月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老邢。
“老邢,我们的干粮呢?”身为端王府最得宠的格格,新月这话问得没有一点压力。老邢是端王府的奴才,那就是她新月格格的奴才,即便他伺候的是克善。而且,这次端王府就只有他们几个逃亡出来,自然应该互相扶持,以期日后重建端王府。
可是,老邢让尊贵的格格失望了,他低着头往嘴里塞着饼子,一句话不说。直到新月的眼睛越来越红,云娃面上带了怒色,莽古泰也蠢蠢y_u动的时候,克善吞下最后一口饼子吩咐道:“水给我,另外分一半干粮给姐姐他们。”干吃大饼,就是拉喉咙啊。
有了克善这句话,老邢才慢吞吞地递了几张饼子过去。那三个此时也顾不上生气伤心,先填饱肚子要紧。一番狼吞虎咽之后,才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新月身上还是湿的,吃饱了就更觉得不舒服。想换衣服时才想起来,包袱整个都湿透了,哪还有得换。
虽然没有镜子,新月也能想到自己此时狼狈的样子,头发乱成一团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衣服是湿透的紧贴在身上不说,上面还沾满了泥污。这一切,看云娃的样子就知道,新月不觉得自己此时能比贴身侍女好上多少。而更加让她难受的,是这几日的遭遇。
好好的端王府怎么就引起民乱了呢?新月一直认为,他们家在乡里之间名声很好,是难得的仁善王府。若非如此,荆州的百姓怎么会送给她那么珍贵贵重的礼物呢?为什么会对阿玛、哥哥那么地尊敬敬畏呢?他们一家从没有伤害过别人,为什么这些乱民要伤害他们?
她的阿玛和哥哥们不得不奋起反抗,却还是寡不敌众,现在连王府也保不住,就不知道亲人们是否还活着。整个王府那么多人,就只有他们五个做了逃兵。虽然阿玛说是让她跟克善肩负起重建王府的重任,可她知道,阿玛是舍不得她啊。
尽量让自己靠近火边,新月揉着自己已经磨破了的脚,眼里不知不觉地就滑落眼眶。她的心中一片凄凉,仿佛仍然和那些身处战场的亲人们连在一起。忽然间,她透过火焰看见克善打哈欠的样子,一股怒火便不由得往上撞。这个克善,她今天已经忍了很久了。
“克善,你要振作起来,怎么能没精打采的?阿玛、额娘、哥哥们还不知道怎样,也许这个家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要为了阿玛、额娘,为了哥哥们争气,你不能放松,不能懒散,因为你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了,因为你的命是他们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啊。”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新月很激动,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站起来,想要过去抱住克善。也许克善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了,她一定得督促他,激励他,爱护他,一定不能让阿玛他们失望,一定要让克善成材,重建端亲王府。
被老邢带着一晃,躲开新月伸过来的苍白的手,已经昏昏y_u睡的克善清醒了些。累了一天,他一个小孩儿身体,就算再锻炼过,此时也有些吃不消了。强忍着困意,克善瞥了新月一眼,小声嘟囔道:“这女人又发什么疯?”
“今晚上老邢跟莽古泰守夜,老邢前半夜,莽古泰后半夜。现在都赶紧休息,明天一早还要上路。”不愿搭理她,克善吩咐完之后立刻闭上眼,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