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的水果贩子认得这个小伙子。几乎每个星期六的一大早,他都来。总是带着两个兜子,一个用来装雷打不动的七个苹果,另一个,则是当天看着最新鲜最应季的各式水果组合。清晨的菜市场,拥来挤去的全是拖着行李箱式样菜篮子的大爷大妈,冷不丁冒出个年轻人,太出跳了。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人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皮几乎就贴着骨头,颧骨突出,衬得脸略显长。穿行在老头儿老太中间,不自觉佝着点儿后背,走出市场,才恢复挺拔,人瘦就越发显个子高。青年蹬上一辆大二八,嗖得一下就出去好几米,像带着风。
医学院的宿舍杵在个半山腰,上课就够累的了,回个宿舍还要攀爬。学生们腹诽,院长一定是得罪过校长,要不就是砸过后勤处处长他们家玻璃。几乎人手一辆自行车。好的容易丢,破破烂烂能对付骑就行。
凌远到宿舍楼下冲着三楼的一个窗户吹了个半长口哨。一个人影模模糊糊隐在窗帘后,往外探了一眼。为吃个免费早餐容易吗,这还不到八点,吃完继续补觉。韦天舒趿拉个老人拖,半不情愿的蹬蹬在有点儿返Ch_ao的楼梯上。
韦天舒接过凌远手中的苹果,豆浆和包子。举起塑料袋,打量着三只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团子。嘟囔到,“是我要的西门那家包子铺的吗?怎么看着个头儿不对。”
凌远一转车把,不理他,蹬上要走。
“哎哎哎,多从家带点好吃的。哎,凌远,我后半个月的伙食靠你了啊。带点咸菜也行!”
韦天舒瞅着凌远蹬了几下就距离远了的背影,琢磨着,带点咸菜那句不知道这小子听见没有。转身折回楼里。
凌远是本地生,每周要回家,但他很少在家里过夜。韦天舒老骂他有病,六个大小伙子一间的老旧宿舍,不管夏天冬天都是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你还闻上瘾了是怎么的。
凌远这人,别人跟他说点什么,但凡他不想回应的,都是抿嘴一笑,一个字都不往外崩,特有原则,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大尾巴狼!
不知道哪个手欠的从女生宿舍顺来一个毛绒玩具,单一个毛茸茸的大尾巴,灰白灰白的,软萌软萌的,挂在凌远的床沿围栏上。他睡上铺,争着睡上铺的男生八成有洁癖。凌远回来见了,还是腼腆一笑,也不动手去摘,也不问。这人,真够没劲的。
可能整个系里,就韦天舒觉得凌远真的挺好。可以蹭吃蹭喝帮打水代打饭不说,借笔记借作业也是从不含糊。只一样,他从来不帮人点名。后来的后来,韦天舒想起这事来,问他为什么。凌远说,我不喜欢假装成别人。
这趟回家,凌远有事要跟养父母讲。他拿到了想去的那个学校的全奖Offer,这个秋季可以入学了。
“爸妈,我回来了。大哥,凌欢。”
凌远的开场白,几乎永远都一个样。
凌夫人象征Xi_ng的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水果,转手递给保姆。凌教授急匆匆地从厨房里出来。
“小远,天气热吧,看你骑得这满头汗,快去洗把脸,我给你切西瓜,用凉水拔的,没放冰箱,不伤胃。”养父对凌远历来话多,好像要把这个家里其他人用不上的言语额度都给用满,特别凌远考上大学坚持要住校,每个周末,凌教授都不管另外俩孩子,拉着凌远说东说西。
“霍普金斯好,学术气氛浓,临床也很强,他们不常给中国学生全奖的。小远,你这几年没有白努力。”凌教授端起茶杯,茶汤的热气蒙上他的眼镜,他抿了两口,朝坐在对面沙发上吃西瓜的凌远笑笑,“爸爸支持你,不要有后顾之忧。”
凌远笑,说谢谢爸,接着啃西瓜。
凌教授要开瓶红酒
,给凌远庆祝一下。凌夫人嘟囔他,你这破心脏,没事儿别老张罗喝酒。没事儿当然不喝,这不有大喜事嘛。
大喜事儿?他一个人的大喜事吧。凌夫人哼口气,心想。
凌欢倒是挺开心,嚷嚷着明年要去美国找凌远玩。
“二哥,听说美国租车特便宜,国家公园门票也特便宜。明年放假我去找你,你带我去玩去。”
“好。”
“哎,你可答应了啊,不许反悔。”
“嗯,没问题。”
“瞎闹什么,你哥哥是去读书,哪有时间陪你玩。美国的医学院学业有多繁重,你知道吗。我都怕你哥哥身体吃不消,你还要去给他添乱。老实在家待着。”
“爸,没事的,医学院也得放假啊,我跟得上的,您放心。”
凌欢被当众数落,脸一拉,闷头吃饭。凌夫人看一眼闷声不语的大儿子。Y_u言又止。
饭罢,凌远要去洗碗,凌教授一把拉住他,“走,咱爷俩接着聊,我这有些英文原版的教材,你看看用不用得上,美国买书太贵。”
凌远每周六回家基本都是呆一天,吃完晚饭就回学校。夏天天长,凌教授不拦他,冬天要是天冷又黑得早,便不让他走,要不干脆四点就吃饭,趁天黑前让他回学校。每回走都带上不少吃的,一半要便宜了韦天舒那小子。
妈,大哥,凌欢,我回学校了。几乎永远不变的告别。
凌教授每回都要送他到小区门口,爷俩多聊几句。凌教授一直觉得,虽然凌远选择学医还学得这么出色,主要还是源自他对自己母亲的心结,但自己这个养父的医生身份,也不能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帮助,他很为凌远高兴,还有,他感到骄傲,这是他带出来的孩子。
凌夫人在客厅坐着等凌教授。他刚进家门,夫人立马开腔。
“老凌,小昕的工作,你能不能上点心儿!”
“我怎么不上心了,找过我老同学,人家让等等消息呀。你别那么着急好不好。”
“我不着急?那是我亲儿子。你这个当爹的可真行,一心扑在个外人身上。”
“你不要这样说话,小远怎么是外人。”
“他要是心里真有你这个爸爸,就不会那么轻易跑到美国,一走了之。我们养他这么多年,培养他读大学,他为你做过什么?别说等着老了让他孝敬了,这人还没老,他就先跑了!”
“胡说什么,小远是去美国深造,霍普金斯的硕博连读含金量多高啊,留在国内读博士,Xi_ng价比太低,他的根在这里,早晚要回来的。”
“我看未必。”
“你不了解小远。”
凌夫人叹口气,不再做声。凌教授拍拍她的手背,说,“你不要老是对他有戒心,凌远是个好孩子。”
韦天舒抱着凌远带回来的红烧肉不撒手,跟见着亲人似得。
“算你小子有良心,幸亏我聪明,没去食堂打饭。就让老四给我捎了俩馒头回来。我预感今天有肉吃。”三牛嘴里咕哝着。
凌远顺手给他倒了杯水。
“三牛,我9月份要去美国了。”
“啊!?”
“嗯。”
“你小子,还以为能再蹭你四年的吃喝呢,不够意思。”
三牛低头吃肉,不说话了。他有点儿难过。凌远虽然看着很臭屁,不合群,但从来没有看不起他,别人喊他三牛,有戏谑他
的成分,他以前在大山里放过牛,而凌远不经常这么喊他,可每次这么称呼他,都让韦天舒心里有点暖暖和和的感觉。那是朋友之间才有的语气,诚恳、亲切、厚实。
“走之前我请你喝顿酒吧!”三牛沉默了半晌,蹦出一句。
“好。”凌远微笑,依旧抿着嘴。
那是一场漫长的晚餐。从学校门口的川菜馆转战到篮球场的简陋看台。啤酒太胀肚子,凌远不敢混酒喝,干脆直接干白的,牛白二一人一瓶。
“凌远,你这五年,天天他妈的过得跟苦行僧似的。你一个城市子弟,你爹是大医院的主任,又是教授,你比我个从山里出来的苦孩子还特么努力,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喝点酒好,平时不能问的,现在都能借着酒劲儿说出来。这是韦天舒第一次见凌远喝酒。
“我是有病。”
“哈哈哈,你特么喝多了,还真承认自己有病啊。”三牛一把攀上凌远的脖子。
凌远被他一扥,上身猛晃了两下,白酒从一次Xi_ng杯子里洒了一些出来。
“凌远,你他妈的也不谈个恋爱。系里一帮女生恨死你了,背地里说你看不起人。白长了个大高个,这么个好皮囊。浪费!你怎么回事你?你相好是不是别的学校的?你说说,说说。”
“我没有相好。哪天有了,我告诉你。”
“你就是有病,凌远,你有病。”
“我是有病,不用反复确认了。”
“你大爷!”
“三牛,我是凌教授领养的。”
……
“你书读不好,在山里还有个家,我读不好,连有个家的资格都没有。咱俩不一样。不过,你小子书读的不错,看来是不用回山里了。”凌远自己闷下一口酒,好辣。他的胃在抗议,但他想放纵一次。
韦天舒跟他碰了下杯,把自己剩下的酒干了。
凌远坐了好几十公里的公交车,又转小巴士,前后折腾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墓园。
他没带花,就拎了一兜苹果。
小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温柔,那是她发疯前留下的唯一的照片,和儿子一起照的。也只能用这个做遗像了。
凌远把苹果掏出来,在母亲的墓前摆好。
妈,我要去美国了。等我回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