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渡,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青玄是个好苗子,你又这么疼他,如果他就此止步于中天庭也未免太可惜。」
「…帝君……」
……
「哥——!我做到了!我飞升了!」
「哈哈哈……告诉你们!新晋风师是我弟弟!是我弟弟师青玄!」
「…真是可喜可贺…」
……
「我不要那扇子好了!……我不想再呆在上天庭了,我不想做神仙了!…」
……
「水横天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你翻了凡间多少人的生辰和名册,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我这么独一个,怎么,没过几百年,就忘了我长什么样了?」
……
「哥!哥!我们选第一个吧,第一个……」
……
「青玄,哥哥先走一步,下面等着你!哈哈哈哈哈……」
……
过去几百年里的无数画面与声音蓦然闪现,最终随着一阵剧痛袭来,陷入一片黑暗。
意识回归之时,师无渡正趴在冰凉的地面上。撑身跪坐起来后,来不及思考自己身处何地,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抬手去Mo自己的脑袋——仍旧好好地安在脖子上。可是这不对,师无渡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当时明明已经被那贺玄给……
“哼,醒了?”
冷冷一声从身后传。师无渡头皮一炸,回头看去,五步开外站着个人影,正是那黑水玄鬼。他略微观察了一下所处的环境,一眼认出,这正是之前贺玄关押他们兄弟二人的那间屋子。并且注意到,贺玄身后正摆着一台刑架,而旁边的墙壁上则挂满了诸多刑具。
师无渡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沉声问道:“你不是已经杀了我吗?”
贺玄垂手而立,目光Yin森地盯着他:“是已经杀了你,而你现在也并非活物。”
闻言,师无渡却并未表现出多少惊惧,只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毫无血色、苍白至极;又并起两指搭在自己的颈侧,一片冰冷、没有脉搏。他知道,自己现在八成是被贺玄炼化,仙魄才变成了鬼体。
“你这黑疯鬼”,师无渡瞪着他,“为什么不彻底毁掉我魂魄,还要把我搞成这副样子?”
“你以为我真会上你的当,一怒之下直接给你一个痛快,或者放过你弟弟?”黑水的话语里满是嘲讽。
听到最后一句,师无渡面色骤变:“青玄他……?你把青玄怎么样了?”
贺玄抬起下巴:“对
待宿敌血仇,你说我能怎么样?”
师无渡提起法力就要冲向贺玄,却发现自己的法力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一般、使不出来;而向前才冲了两步,便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反弹了回去。
“贺玄!你这是做了什么手脚?”师无渡斥问道。
“没什么。只是封了你的灵力,布了一道结界。让你使不出任何法力,也跨不出这结界一步。”
闻言,师无渡不由看向贺玄身后的满墙刑具,惊惧更甚了:他本以为这些刑法是贺玄要对自己用的。可如果自己困在这结界里、无法接近刑台,那这刑罚还能施加给谁?
像是看穿了师无渡的心思,贺玄冷笑一声,通灵传下命令:“带上来。”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打开,两位鬼使拖着一人走了进来。师无渡一眼认出,那被拖进房里、手脚戴着镣铐之人,就是师青玄。
“青玄!”师无渡一遍遍喊着自己弟弟的名字,但是师青玄却对这些呼唤声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且眼神空洞,像是遭受了什么刺激、谁都不认得了一半。师无渡牙齿都打着颤。他数次要冲上前去拦住他们,可都被那道无形的结界挡了回去。他只能跪在结界旁的地上,眼睁睁看着师青玄被拖到刑架、手脚被捆缚其上。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之感,仿佛一柄柄寒意化成的刀剑,不停地贯穿他的心口。
“水横天,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不将你赶尽杀绝、还要将你炼成鬼体么?”贺玄走近一步,在结界外蹲下身,与师无渡相隔仅有咫尺,“因为我看到你现在这么愤怒,这么痛苦这么恨,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但你还是救不回你的亲人,你现在不过是Yin沟里的一只鬼,再怎么跳脚也没有任何用!——这些话都是你说的,我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会让你当成掌上明珠的亲弟弟,把我受过的、和我父母妻妹受过的折磨与痛苦统统都遭上一次,而你,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贺玄重新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水神官:“看看到最后,还是不是你赢?”
“你有什么刑罚冲我来!我要杀要剐全都随你!!黑水,你放过青玄!”师无渡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激怒一次贺玄了。他之前对着黑水说出那样一番话,本是为了救青玄,没想到此刻反而导致对方的处境更加悲惨。师青玄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珍重的亲人,本Xi_ng又如同一块纯洁无瑕的美玉,眼下却因自己犯下的过错而要遭大罪,他怎能不悔、不怕?
“你之前不是还愿意给他一条生路的吗?我这就让他动手,我让他亲手将我抹得灰飞烟灭!你放过他,你冲我来……”
可贺玄全然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只头也不回地下了令:“上刑!” 两套拶指便夹上了师青玄那双白葱似的手。鬼使将绳子拉紧,刑架上绑着的人便发出一阵凄惨哀声,修长白皙的十指霎时给夹得变了颜色。
虽明知受刑之人根本不是真的师青玄,可贺玄听得这声音,再看一眼那惨状,自己一颗心竟也跟被绞碎一般。师无渡更是睚眦Y_u裂,根本没心思去管黑水鬼王神情如何,只是疯了一般再度撞向结界。不知第多少次被弹回地面上之后,师无渡晓得自己这般举动也只是徒劳,便冲着贺玄跪了下去,闭上眼叩起响头。不论飞升前后,师无渡只跪过天地父母;一番男儿傲气,却接连两次在贺玄面前碾碎于双膝之下。但他也无心去在意那些了;对师无渡来说,Xi_ng命与尊严同自己弟弟的安危比起来什么都算不上
。
“贺玄!你明明已经知道,改换命格是我一人的主意,都是我造的孽,你何苦再去折磨他!是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他……”
见师无渡这般,贺玄却没有丝毫动容的迹象,仍以漠然至极的声音,兜头浇灭了师无渡心里那一点点希望:“你之前不是说,悔过之心这种东西,你水横天是从来都没有的吗?”且不等师无渡再说什么,他又对鬼使下令道:“加刑。”
“是。”鬼使奉了命令,将那拶指套的绳子系在刑架上、绷紧了 ,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鞭子,向师青玄狠狠抽去。那张清秀面庞和L_uo露出来的脖颈上,瞬间添了一道深深血痕。
“青玄啊——!!!”
师无渡惨叫一声。若非身为鬼体,怕是已经落泪了。又有几鞭抽向刑架上的人,师无渡只觉每一下都抽在了自己的心头。他瞪向贺玄,满是愤恨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
“黑水!我弟弟他平日里是如何捧着一颗赤诚心待你,你再清楚不过!竟还忍心这样糟践他,你哪来这么狠的心?!”
“你有脸说我心狠?”贺玄和神情和语调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过,这变化却比之前更加危险了,“你只见青玄待我如何好,却不知我父母妻妹待我更好!你只说我糟践青玄,你当初又怎么忍心去糟践我的亲人!”
鞭笞声与惨叫声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师无渡心里头如滴血一般,还想再言语,却是理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贺玄顿了顿,继续一字一句道:
“是你们兄弟二人害我落到那般田地,我凭什么不能恨你们?我家人,加上我自己,五条人命全都毁在你们手里,我如今复仇是天经地义。你弟弟受的这般糟践,都是给你的报应!”
师无渡被贺玄这一番话说得怔了神,对着刑架的方向望了半晌,忽然狠狠地以头抢地。
“别撞了,”贺玄只冷眼看着,“既成了鬼,自戕可没那么容易。”
闻言,师无渡僵在那里,许久才重新有了动作,攥成拳的手一下又一下地砸向地面。
“…青玄……是哥哥害了你……”
他手上皮肉早已破了,不过伤口里漫出的并非鲜血,而是一绺绺的黑烟。低级的鬼没有足够的法力加身,即使成了人形,各类活人的体征也还是造不出来的。但感官亦如旧,受了伤后还是会痛。
“你也知道是你害了青玄,”贺玄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师无渡,今天这番结果都是你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你就自己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说罢,无视了刑架那边传来的令人揪心的声响,贺玄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任由师无渡撕心裂肺地喊着师青玄的名字。
出了那间刑房,贺玄回到寝殿,坐在榻上闭目调息,阵阵哀惨声音却仍绕在耳畔久久不散。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开始想象:若绑在刑架上的人真的是师青玄……可那画面刚在脑海里勾出一层模糊的影来,他的心里就开始隐隐发疼了。
自几百年前的那个寒露前夜起,贺玄便不再是那曾经至善的书生了。一缕孤魂化厉鬼,以仇恨作执念,赴铜炉受苦楚,在绝境里才熬成了绝境鬼王。又在上天庭隐姓埋名地潜伏调查多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仇人,他多想去怨恨、去打杀。可偏偏那占了他命格的人,面容明秀心地善良,举手投足皆是一派可爱光风,一得空闲便黏在自己身边不愿离开,且对一切浑不知情……那么好的一个风师大人,教贺玄连恨都没法恨个彻底。
而那换命的始作俑者水横天,贺玄也完全有能力让他真真正正地承受丧亲之痛,可到头来还是舍不得对师青玄本人下手,只能对着一个挂着假皮相的冒牌货施以刑虐。并且就连多看一眼那副皮相受伤后的模样,都不愿。
从痛苦出发,走向终点后还迎来的却还是痛苦,这场复仇似乎成了
一个死循环,是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进行下去的忍痛割爱。可这几百年来朝暮相对,贺玄已经划不清所恨与所爱的界限,不知何时,心上的某块难愈伤疤已悄悄成了一点朱砂。
恨是命中劫数,爱是不堪言说。两种情绪如同藤蔓交错,将他一颗心都勒得快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