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伤口、与太久没感受过的安宁,令这一觉睡得很沉。
很沉,但做了梦。巴基确定他梦见了很多人,那些算得上或算不上他的朋友,但最终都成为了他战友的人,其中甚至包括已经牺牲的钢铁侠,以及那个连葬礼都没能拥有的红发俄罗斯女孩。
“Привет, красавица(你好,美女)”巴基在梦里用俄语跟她打招呼,“其实有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但我一直都没机会问你——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或许。”俄罗斯女特工拨弄自己美丽的红发,轻盈地笑着,“你是我再也穿不了比基尼的原因,大约我害怕过你。但后来我挺喜欢你的,巴恩斯,你人不错。”
“他们说你跳下去了,牺牲了你自己。”
“我总不能让克林特那傻小子下去吧?”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还有家。”
“那你呢,你的家呢?”
“我一无所有,复仇者联盟就是我的家。为了这个家,我做了自己心甘情愿的事,而你们也都回来了,世界变回原本的模样,这令我很满足。”
“最后一个问题——你爱他吗?”
梦中的娜塔莎眼神悠远宁静。最终,她看向巴基,回答:“有些爱已经错过了,有些爱我埋在心底。我爱很多很多人,但我选择了放手。现在我很平静。”
巴基醒了。
没想到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巴基环视这个被午后阳光温暖照Sh_e的小小房间,内心一片安宁。
虽然不是什么豪宅,但对于七十余年漂泊无依的他来说,这所公寓已经是难得的温馨港湾。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家乡布鲁克林,而在他隔壁的房间里,还住着他最好的老朋友和新朋友。巴基已经非常满足,毕竟他早就习惯了一无所有,习
惯了不再奢求。因为,每一次,一旦他萌生出对命运奢求什么的渴望,命运就会立刻从他手中把那份渴望生生夺走。
但在七十多年前,当巴基还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也曾偷偷奢求过、妄想过。每当他凝视着那个瘦弱不堪却出奇倔强的小个子,他就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却无法得到,所以只能任由自己的心脏如同一颗被温水缓慢化开的巧克力,渐渐融化成浓郁的汁液,然后再将这份甜蜜苦涩的汁液小心翼翼地埋葬在心底……
停!
巴基摇摇头,将回忆阻断。他强迫自己起床,查看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发现都已经开始结痂并长出新皮。
也不过就是如此了,毕竟他是一个超级士兵。他曾经受过那么多伤害,最终不是仍然好端端地站在这个“家”里吗?
对,这里就是他的家了——他可以同时拥有史蒂夫和山姆的珍贵友情,他们每天都生活在一起,这已经足够了,他本就不该再奢求更多……毕竟,他已经比那个红发女孩要幸运太多了。
巴基慢慢走出房间,看向史蒂夫居住的主卧,发现房门敞开着。
“史蒂夫?”他轻唤一声,“你在吗?”
无人应答。
他走进史蒂夫的房间,发现床铺是空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
巴基有些急了,喊声更大了。他一边呼喊朋友的名字,一边走向客厅。
客厅里也完全没有好友的踪影,但有两份便捷早餐被放在了餐桌上,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别担心,等我回来。”
没有对象,没有署名。
就在这时,又一扇门被打开了。山姆显然是被他吵醒的,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困惑地问:“怎么了,你的史蒂夫不见了?没事啊,他可能只是去附近的公园里转转,你知道老年人就喜欢出门逛公园——”
“不。”巴基皱眉看着他,抖了抖手中的字条,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是去办傻事了,我们走!”
山姆疑惑不解:“去哪儿啊?我刚醒,牙还没刷呢……”
“去找弗瑞。”
神盾局办公室中,尼克·弗瑞正用那只独眼瞪着史蒂夫·罗杰斯:“队长,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没人会拿这个开玩笑。”
弗瑞从办公桌后方站了起来,在落地窗前来回踱步,发出阵阵焦虑的叹息声。而史蒂夫仍旧尽量挺直着他那衰老的脊梁,没有丝毫妥协或后退的意思。
弗瑞终于停住脚步。
“我不能同意。”他说道,态度强硬,“你这是自杀行为。”
“我有权利选择我的生死。”
“可问题是根本没这个必要!”弗瑞用力拍了拍桌子,“你为什么想要这样做?难道你不相信威尔逊和巴恩斯的实力?可他们俩明明就是你本人举荐的!”
“当然不是,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们。”史蒂夫回答,“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如果是为了你自己,你更应该回家安享晚年啊!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做这样的事?以你的身体素质,如果你不这么干,至少还有一二十年可以活。但如果你今天非要这么干,你很可能会死于——”
“我已经决定了,弗瑞。”史蒂夫平静却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的话,“请尊重我的选择。”
弗瑞与他对峙。曾经高大健壮的史蒂夫·罗杰斯此刻被弗瑞衬托得衰老瘦小,但罗杰斯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认准的事,他就绝不后退,绝不妥协,这股气势根本无关身形与年龄,向来如此。
最终,弗瑞败北。
“好吧。”他咬牙切齿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签字吧。但风险极大,我们还需要家属签字知悉,可是你的家属……”
史蒂夫脱
口而出:“不行,这事不能让我的家属知道,他不会同意。”
弗瑞微妙地挑了挑眉:“他?我本以为你会说,卡特已经去世了,你没有家属了,所以——”
史蒂夫愣了愣,有几分失神。
“对不起,我误会了。”他解释,“我是指巴基·巴恩斯。在完成这件事之前,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否则他一定会竭力阻止,那会很麻烦。请你替我隐瞒,我会签署一份秘密协议,此事的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
弗瑞只觉得自己额头上青筋直跳,但他深悉眼前这个人的倔强是不可能被说服的。他无可奈何地将那张表格和一支钢笔推给史蒂夫。
史蒂夫飞快填写表格和撰写协议书,十分钟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做这件事?”他询问,“我需要越快越好。”
弗瑞从电脑屏幕上调出各种档案开始查询。
“最快三天后。”
“三天后见。”史蒂夫不再耽搁,扭头就走。
他离开后,尼克·弗瑞无限烦恼地盯着那张刚刚被签好字的表格和秘密协议,嘟囔:“队长,你可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急促地敲击了他的办公室房门三下后,没等应答就直接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你——你们怎么来了?”弗瑞飞快将表格藏在袖子下方挡住。
巴基和山姆已经肩并肩站在了他的办公桌前方。
“史蒂夫他人呢?”巴恩斯开门见山地问道。
弗瑞飞快否认:“他没来过。”
巴基没继续说话,但冷酷地盯着他,用眼神传递着“你说的我一个字母也不信”的信息。
弗瑞只好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吧,他已经走了。”
“他来做什么?”
“无可奉告,这是国家机密,你们的级别不够知道这个。”
巴基与山姆对视一眼后,再次看向弗瑞:“好吧,我不问也能猜到个大概。你至少得告诉我,他和你约定好的是什么时间再来?”
弗瑞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巴恩斯,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和罗杰斯的大脑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之外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着——但你怎么不去问他自己呢?”
“我必须先跟你确定情况,否则你应该知道的,史蒂夫只会死不承认。”
“好吧。”弗瑞只觉得自己彻底被巴基打败了,“我确认你们俩的大脑有连接,而且数据互通。”
巴基短促地干笑一声,没接话茬。
于是弗瑞也没再说话。他将史蒂夫签署的那张表格的其他部分折叠,只露出日期,展示给巴基和山姆看
山姆微微皱眉:“这个日期——哇哦,就在三天后?”
弗瑞收起表格,用那只独眼瞄向天花板:“这事可不是我Xie露的,我不承担半点责任。”
当巴基和山姆回到家时,发现史蒂夫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了。
他看起来非常悠然自得,就像是放下了一桩曾经困扰他许久的心事。他扭头同巴基和山姆打招呼,并指责他们俩不应该不吃饭就出门。
“会低血糖的。”史蒂夫一本正经地说教起来,“尤其是你,山姆,你现在可是美国队长,巴基好歹还有超级血清撑着,我可不想在电视上看到现任美国队长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大街上的新闻。”
“行吧行吧,谢
谢老爹关心。但这都是因为你的小男孩非要拉着我空腹出门,这可不是我的错!”山姆翻着白眼将面包拎过来,并一屁股坐在了史蒂夫身旁,拆开包装开始狼吞虎咽。
巴基慢慢悠悠地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于是史蒂夫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空腹喝咖啡可是对胃非常的——”
“听着,我们得谈谈。”巴基打断他的话,“另外,别以为满脸皱纹你就真的可以当我的长辈了,史蒂夫,我的实际年龄比你大一岁,希望你记住这个。”
史蒂夫愣了愣:“你想谈点什么?”
巴基无声看向山姆。
“OK,OK,私人谈话,而我是个被排除在外的、不合时宜的小可怜。”山姆夸张地摊手,“没关系,我习惯了,在瓦坎达的时候就习惯了,每当你们俩一有机会见面,你们总是有那么多叽里咕噜的私房话——”
巴基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冬日战士竟敢威胁美国队长?”山姆尖叫着,但仍然以几乎起飞的速度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抓起面包和牛奶逃回自己的房间并将门重重关上。
很快,从他房间中传来巨大的重金属音乐声,伴随着他的大喊大叫:“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如果有火警请记得通知我!”
但门外客厅中的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丝毫笑意,山姆的回避令这个客厅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巴基抱起胳膊问他的老朋友,“能不能别再做更多的傻事了。”
“这不是什么傻事,我在做正确的事。”
“是你自认为正确的事!”巴基的语气逐渐严厉起来,“史蒂夫,我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虽然你一贯倔强,但现在你已经相当于度过了两段人生,你也该好好休息了,能不能不要继续折腾自己?”
史蒂夫愣了愣。
“好吧,终究还是瞒不过你。”他叹了口气,拍拍左手的沙发垫:“坐过来,巴克,坐到我身边,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个话题。”
巴基走了过去,离他近了一些。但当他想要坐下时,他再度瞥见了史蒂夫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金色素圈。
那枚朴素的指环令他一阵失神,X_io_ng口传来尖锐刺痛,他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巴基做了个深呼吸,闭了闭眼睛,说道:“史蒂夫,听我说,这已经是你的第二段人生了。现在你回来了,就应该继续做好你这段人生中的普通人职责,每天看看报纸,看看电视,然后一天比一天衰老,虚弱,逐渐失去力气,逐渐忘掉我和山姆……直到有一天,我会发现你没有再起床,而当我呼喊你的名字,你再也不会回应我……”
巴基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他觉得自己有点说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喉头带着一丝哽咽:“我会很难过,但你仍然拥有这样平静离世的权利,如你的亡妻佩吉·卡特一样,你们英勇无畏的一生已经结束,平静离世是对你这一生的最大奖励,你又何必——”
“为什么你认为我宁愿如此?”史蒂夫温柔地打断了他,“我已经休息够了,巴基。我得到了曾经奢求过的一段普通人的岁月,那已经足够了。现在,我更愿意重新回到我应该呆的地方,这才是士兵的宿命。”
巴基摇摇头:“史蒂夫,别骗人了,我还不够了解你吗?我太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你这次回来,其实就是想与我和山姆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然后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的确默契非凡,但你不能坚决否定我想回到战场的决心。当年我也是主动要求上战场的,你还记得吗?1943年,我不惜篡改个人资料也要到处参加征兵,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别他妈的胡扯了!我他妈怎么会不懂?”巴基
激动起来,愤怒地打断了史蒂夫的话,“正是因为我太他妈的懂了,所以我才……因为我他妈当年就是这么想的!史蒂夫,我那时候就有退役的机会,在你把我从那张见鬼的九头蛇实验床上救下来之后,我原本是可以退役的!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回家的渴望,我惧怕战争,该死的,什么样的蠢货才会从战场上离开之后还想要重新回到战斗中,每天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生活?你根本就骗不了我!”
“可你没有回家。”史蒂夫用蓝眼睛深沉地凝视着巴基,悲伤,歉疚,“你留在了战场,最终没有回家,并且导致了你七十多年都没能回家。而造成这个悲剧的原因,就是因为在那个小酒馆里,有个布鲁克林傻小子自以为是地问你:‘嘿,你愿意追随美国队长赴汤蹈火吗?’”
巴基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看着挚友此刻的目光,因此他扭过头去,闭上眼睛,将痛苦的泪光挡在眼皮底下,不让它们被这个布鲁克林老人发现。
他太了解史蒂夫了,他知道,话尽于此,他已经无法阻止史蒂夫了。
实际上,快一个世纪了,他从来都没能成功阻止过史蒂夫做任何傻事,这次也同样。
最后,他艰难地将多余无用的泪水咽回喉咙里,开口问道:“死亡率是多少?”
“30%”
“告诉我实话!”
“……好吧,确切数字是59%”
巴基再度攥起拳头,浑身都在颤抖。
“你这是赌博,这根本就不值得!”他咬紧牙关,从嗓子眼里发出嘶吼,“如果你因此而死……史蒂夫,如果你胆敢让我看着你因此而死——”
史蒂夫站了起来,用他衰老的双臂重重搂住巴基此刻因恐惧而发抖的身躯。
“给我一个机会,求你,巴克。”他安抚巴基的后背,手指轻轻划过巴基棕色的长发发尾,“再给我一个重新与你和山姆并肩作战的机会,好吗?当你们在战场奋斗,而我只能在家里等待时,我发现我根本无法容忍自己对你们的安危坐视不理——那简直比直接杀了我还难受。”
巴基没有挣开他的拥抱。但他不停地吞咽,不允许自己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史蒂夫并不知道,自己友善体贴的拥抱其实是一场酷刑。
对于巴基而言,史蒂夫的拥抱越是温暖有力,就越是在不断向他传递一个残忍又无奈的事实——史蒂夫爱你,爱到宁可放弃享受平静余生的机会,重新奔赴战场。
但你的左手是金属义肢,他的左手上却戴着黄金戒指。
他的确爱你,但他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