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宫往东七十万里,距离东海又四千万里,有一处仙岛,名瀛洲。瀛洲有青玉膏山,出泉似酒,味甘美,是凤凰最喜欢的玉醴泉。瀛洲风景独好,有闲情逸致的仙家无事时颇爱到此处赏花赏云赏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只是这一天,瀛洲仙岛的最中心,云青青水澹澹的景色里,添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因为坟的主人身死魂灭,什么都未剩下,坟茔只能做成_yi冠冢,半人高的白玉石墓碑上以朱砂篆书写着:此地长眠者,声名若日月。
将华盖星君的坟茔落在此处,天宫是经过了诸多考量的。首先华盖星君出身东海,此地相较于天宫,距离东海算是较近,其次他身为天宫星官,终究为一尊天神,身后赐一处仙岛是天宫应尽责任。
自从多了这座坟,瀛洲每日多了许多仙家,杨戬不知道他们是真心来祭拜,还是只是凭吊自己的因无关之人逝去而一时兴起的情绪,他来的时候是下
午接近傍晚,海水碧波,半天彤云,瀛洲上的仙家俱已祭奠完毕,岛上只剩了他一人。他抱了一坛酒,在坟前坐下,摆两个粗制滥造的酒盅,满上酒后,他自己端起一杯,向坟茔的主人敬酒,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与敖丙终究不熟,不了解他为人。但杨戬知道,若有一天神佛消亡,六界只余一位天神,那个神必然只有敖丙当得起。敖丙强悍,强且悍。强到要他与哪吒二人He力方能打败,悍到两千年认准一个人从不言弃。在那样漫无边际的绝望里等待,不畏流言,不畏成见,坚持本心。多少人在得不到回应后,便抽身离去。曾经如火如荼的_gan情,只要不是同等的回应,便如同吃了大亏,转头便是弃之如敝履,甚至觉得污了自己的清白,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曾为那段情神魂颠倒。他是不懂的,他也从未经历过,正因为不懂,才更茫然。所以想,也许多数人正是自诩shen情得薄情寡义着,才显得敖丙更难能可贵。
他太可贵了,所以杨戬很惋惜,不然天宫之上,除去哪吒,倒能多交一挚友。如今真正的神长眠于此,天宫只剩些歪瓜裂枣,杨戬叹一口气,将酒洒在碑前,缓缓道,“星君放心,戬定不负所托。”
杨戬去先华盖星君府接善财时,善财正坐在大门槛打瞌睡,脑袋小_chicken_啄米地点着。他走上前,在善财的脑袋快要磕到门扇时,扶住了他的肩膀。杨戬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问他,“你就是善财?华盖星君托本君带你走。”
善财揉了揉眼睛,“星君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果然都在胡扯,怕是天宫的仙死绝了,星君也不会有事。”
杨戬听他说完,只道,“华盖星君认为你在天宫三千年,道行一点长进都没有,该是与天宫水土不_fu,本君送你去南海紫竹园,那处是慈航道人仙邸,地处天佛两界,又毗邻南海,你拜入道人门下后潜心修炼,争取早日化龙。”
善财愣愣看着他,原来是要自己离开。他立即两手抓住门框,十分警觉道,“我不走,我要在这等星君回来。”
杨戬笑了笑,“恐怕由不得你。”
这话一说完,善财就知道他所言非虚。他被杨戬钳制住后颈,提在手里像提了一条小泥鳅,再怎么挥手踢足,甩头摆尾,都翻不出一朵花。
他出离愤怒,大吼大叫,但杨戬视若无睹,步伐依旧不紧不慢,离开天宫,朝着南海掠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善财认命道,“你放我下来,我答应去南海,但要先见一个人。”
他其实不够有资格谈条件,但杨戬还是放下了他。
站在云头上,善财咬牙切齿道,“我要见通天太师,见完他我死心塌地与你去南海。”
杨戬皱着眉想了一会,迟疑道,“可以,但你要见的通天太师,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个。”
善财有些疑惑,仍不松口道,“我要见他。”
杨戬叹了口气,大手一挥,狂风扫过,挟起善财奔往他的神主庙。
在凡间,从杨戬带回哪吒,天劫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善财到神主庙时,哪吒背对着他,站在成片焦黄的枯草地上,一袭火红的长袍被风高高掀起,像广袤枯败的草原上点起的火束,正在逗一条白色猛犬,他先抡圆了胳膊,猛抛出去金黄色的乾坤圈,白犬便如流星般跟着坠过去,在乾坤圈落地前用zhui接住,然后摇头甩尾欢快地跑回来,将乾坤圈放在哪吒手心里,再把头伸过去,很温顺地要他抚Mo,可哪吒视而不见,重新将乾坤圈掷出去。
看着眼前惬意玩闹的一人一狗,善财不甘到浑身在颤抖,他不懂,为什么星君只要遇见他,就落不得一个好结局,第一次是,第二次仍是。
他疯了似的扑过去,被杨戬拉住,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吼,“都是因为你!你**”
还要出口的话,在哪吒转过身来时,生生
咽了回去。
哪吒像D了一张面具,面具制作j巧勾画妍丽,只是五官雅致,却不灵动,双目空洞,没有光彩,皮肤呈一种没有血色的瓷白。这时白狗又叼着乾坤圈回来了,他伸手接过,面无表情地转回去,任由白狗在他身边如何亲昵绕圈,他只重新将乾坤圈丢出去。他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提前设定的,每次僵硬重复,动作皆与前次分毫不差,如果不是看见他眉心那道水蓝色额纹,善财几乎以为面前是一只j雕细琢的人偶。
实是不正常,令人毛骨悚然,善财瞪大了眼睛,问杨戬,“他怎么了?”
杨戬道,“没怎么,以莲花塑体,无魂无魄,不死不灭,百邪不侵,他原本就该是这样。”
按道理说,哪吒本就是魔丸转世,凉薄冷情,只是从未有人意识到罢了,因为他最先遇见了敖丙,才变得有血有r,像个活生生的人。这些年来,因一个情字他心里始终燃着一簇火苗,生生不息,让他鲜灵生动,无所不能。现在火苗熄灭,他变回原本的样子,委实不必大惊小怪。
善财不死心,挣neng杨戬的束缚,三两步冲到哪吒面前。哪吒望向远处,对于突然出现个人在他身边上蹿下跳,他只是侧眼判断是否魔物,便重新看向远方。
善财站在他面前,想确认到底是不是人偶在装模作样,毕竟太师神通广大,区区傀儡术不在话下,却在他眉心处发现了一道灵力甚微的禁制法术。
只一眼,善财就知道法术是谁施的。灵力过于低微,但凡会点仙术的都能解,与施法者的道行不相匹配,善财几乎能看见星君在离去时,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这道术法施展出来。
人人都能解,可却让这道禁制一直存于太师眉心。善财讶异地望向杨戬。
杨戬抱着手臂道,“不要看本君,这是星君遗愿,本君自然不解,至于旁的人,不敢解。”
他带哪吒回来时,已经有知晓真相的仙家主动向他禀过。哪吒醒后,他也曾一字不差地向哪吒述过,但哪吒丝毫不在意,亦不知自己眉心有一道封印,只是雕塑般坐在床沿,甚至是否听Jin_qu都不确定。杨戬觉得,这样也许挺好。
善财却大怒,“星君魂飞魄散,全是因为他,他凭何忘记一切!”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掐诀去解封印法术。他知道为何别人不敢解,不就是怕太师清醒过来要发作么,但他不怕,星君已去,他无所畏惧。他的灵力在哪吒眼里,实在不值一提,哪吒无动于衷,身边随便鼓起一小阵风,便将他掀了个跟头。
善财狗啃泥地摔在地上,zhui里还啃了一口枯草,但手上一道半丝半缕的术法仍递了出去。哪吒不太瞧得上它,并未躲闪,于是仙术如细小蚊蚋,在哪吒眉前叮了一口。
只是轻轻一下,却在一瞬间,似乎天崩地坼,日月失辉,不远处山石迸裂,簌簌落进山脚湖里,惊得善财猛将脸埋进枯草里,以为又一场无量量劫将至,然而等了片刻,四周寂寂,水静无波,一切不过一场幻想。
善财抬起头,见哪吒站在自己面前一丈处,无光彩的双眸此时*红如滴血。日光明丽,清风送爽,山水秀丽得如同水墨画,透着墨zhi儿味道,哪吒身处画中,面容惨淡,心底发寒。
善财看着他,心里涌出巨大的报复的快_gan。这样就够了,他就该这样,千年万年里,痛苦地,孤独寂寞地活下去。他爬起来,对杨戬道,“我去南海,不必真君相送。”
杨戬担忧地看了眼哪吒,还是道,“本君答应过星君,自当亲自
送你过去。”
送完回程,哪吒依然站在原地,未动过一分。黑子焦虑地在他tui边绕圈,呜呜低咽。
杨戬犹豫着走上前,他向来不会遣人怀,思来想去憋出一句,“山高水阔,终能过去的。”
其实心知肚明,这话是假话,只要哪吒记得,就过不去,永远过不去。
哪吒默然不语,杨戬以为他会一直默然下去时,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发涩,“师兄,他竟然让我忘了他。”
他转头望向杨戬,目光里盛着杨戬看不懂的nei容,“他竟要我忘了他。”
杨戬怔了一怔,不太有底气道,“没有选择时,忘记确实比较好。”
哪吒摇了摇头,缓缓闭上眼,“他是不要我了,所以让我忘了他,再无瓜葛。”再睁开眼时,满是惶然不解,“他怎能这么做?”
不远处飞来一只来此处过冬的孤雁,在湖面上遥遥拽出一道单影,雁鸣声声惆怅,身畔枯草凄凄,哪吒想起他对敖丙所言,如果他渡不过天劫,敖丙成了鳏夫,他也要他记住自己千百万年,当初的一语成谶,却是反了过来,他还活着,他成了那个形单影只的人,而敖丙要他忘记。
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他怎能如此决绝?
哪吒绝望地道,“他是真的不要我了,连记忆都不想让我有。”
杨戬低声道,“哪吒,旁的我不敢说,如果星君对六界还有留恋,那一定是因为你。”
谁能料到,在那种情境之下,星君托他之事,是让他好生照看哪吒。他最后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哪吒在没有他的岁月里,能过的好一些。
他终究放不下他。
风幽幽拂过,哪吒转身离去,杨戬问,“你去哪里?”
哪吒径自向前走,闻言头也不回道,“回家。”
杨戬要跟上去,哪吒在前面摆了摆手,“师兄,不用跟过来,我很好。”
他会好好得过下去,如敖丙所愿。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杨戬始终不放心,差黑子跟了过去,他自己在神主庙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白活了三千年,放在凡间是数万的年华,事他看的多,却仍不明白。不知怎的,他想起神主庙里,几万年没一柱香火的香炉中埋着的一截指骨。
那个唱灌口神的花旦,只剩下一截白骨。
无量量劫下来时,首当其冲毁的是天上地下至强之神,他与哪吒不相上下,又很看得开,欣然领了天劫。彼时,花旦已在神主庙住了三月。每日就是擦一擦香炉拂一拂神像的灰尘,或者去门外除一除死草,他还在庙不远的地方搭了个灶台,自己给自己做饭。杨戬曾伸着脑袋偷偷看过,原本他不需要偷偷的,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凡人看不见自己,但偷了他太多酒,做贼心虚,一时习惯。花旦做的都是些口味清淡的菜,不像他,嗜辣,未封神前无辣不欢。杨戬不知道花旦为什么来,他这又不是寺庙,不收出家和尚,但花旦确实像和尚那样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家。天雷快要劈下来时,杨戬抱着黑子站在空旷的草地上,特地离花旦远了些,虽说终究一切覆灭,但能不牵连还是不要牵连的好。在天雷咆哮着将将落到他身上,正扫地的花旦忽然扔掉扫帚,拔足狂奔。杨戬看着他奔向自己的方向,刚疑惑一瞬,就在下一刻,天雷打中了拦在他身前的花旦。杨戬瞳孔剧烈收*,正无法理解时,他在花旦的双眸中看见了自己惊愕的脸。
“你看得见我?”杨戬想捏住花旦的手臂,却扑了空,天雷下,花旦凡人身躯劈得顷刻间化成黑灰,连带三魂七魄也消散,他只来得及捏住他的一_geng手指。
花旦没有说话,兴许是说不出来,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body连着魂魄,碎成成千上万的雪花。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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