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哥哥(欧巴)
徐文祖第一次见到宗佑,是七岁那年的秋天。
小宗佑怯生生贴在姨妈身旁,个头小小的,裹在不合身的旧衣服里,粗糙的格子围巾后面露出一双柔软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漂亮得像个女孩子。
——一看就很好欺负。
——但是太弱了,没有兴趣。
他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继续翻手里那本破烂的童话册。
“这孩子父母今年年初车祸去世了,作孽哟……”姨妈紧握手绢,假模假样地抹了把泪,“我替姐姐收留了他好几个月,可惜我们家也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如今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实在没有办法才……求求您,无论如何也请收下他吧。”
切。徐文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心想,难道现在还有人相信这套说辞?什么吃不起饭,还不是彻底霸占遗产之后翻脸不认人了?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又扫了一眼。
别人不信,那个叫尹宗佑的孩子大概是真心相信的。
这孩子抬头望向姨妈,满眼盛着惶恐的泪,却因为懂得对方的难处,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徐文祖莫名有些烦躁起来。
“您看,他模样像爸爸,生得秀气,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好人家的!”姨妈生怕被救济院拒绝,动作粗鲁地扯开他的围巾,捏着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来。
姨妈用力推他,一面讨好地笑:“您看,您看。”
尹宗佑被她的指甲掐得生疼,眼泪滚了滚,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
谁不喜欢漂亮的孩子呢?
——越早能被领养就越好,还能再坑养父母一笔养育金。
横眉冷对的保育阿姨面色缓和了一些,低头凑近那张面孔,像是品评商品一样仔细打量一番,唇角终于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的确不错。但是……国家最近财政拨款少了,按规矩,营养费您多少也得贴一点。”
“这个……”
保育员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吹吹刚磨好的指甲:“您也知道,无论过继或者领养的孩子,就算不是亲生,也是不能随便弃养的。我们略微收点托管费,主要也是为了免除您手续上的麻烦。”
“噢,这个当然,这个当然。”姨妈松了口气,迅速从提包里Mo出钱夹子,“多少?”
保育员放下指甲钳,比了个手势。
两人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一个摆脱了拖油瓶,一个得到了好商品,大人们皆大欢喜,中间夹着个要哭不哭的尹宗佑。
徐文祖不自觉地站起身,微微眯起眼睛。
“大哥(hongni),你在看什么啊?哟,这新来的小子好像是个娇气包啊,怎么样,要不要好好教训教训?”一个塌鼻子男孩凑过来,脸上的雀斑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徐文祖瞥了他一眼,冷淡道:“随便你,我没兴趣。”
年幼的尹宗佑一直闷不吭声,直到那个艳俗的女人转身离开,才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姨母,姨母……”他哀哀叫唤,像只柔软的小鸟儿,追上去抓住她的裙子,扬起脸哀求,“您不要我了吗姨母?宗佑会很乖的,求求您,求求您不要丢掉宗佑……”
女人并不理会他,甩开他的手,逃也似的快步朝外走。
徐文祖背对着铁门,没有回头,却将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唇边勾起个嘲讽的笑。
“哎唷,你这孩子,”保育员老母鸡抓小鸡似的提起了尹宗佑,漫不经心地哄他,“哭什么?姨妈只是把你寄养一阵子,很快就会领回去的。”
尹宗佑扭头死死盯着女人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渐渐止住了哭声,也不知是被哄住了,还是彻底死了心。
当然,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处保育院隶属官办,勉强还算正规。孩子们虽然成天吃不饱饭,倒也不至于遭到过分的凌虐,偶尔天晴时还能放风做游戏。
不过,他们私底下怎么内讧,大人也就管不着了。
偶尔遇到斗殴得出格的孩子,保育员也懒得断案,干脆一手一个丢进禁闭室饿两天完事儿。
久而久之,小孩子也学得聪明起来,不再去招惹看起来凶狠的,转而专门去欺负那些软糯老实的。
——有些小孩软得跟面团似的,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再怎么欺负也只是默默忍受不懂反抗。
殴打这样的人,自然也就不担心会被阿姨抓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好斗或是怯懦,一旦提起那个头发略卷的Yin沉男孩,所有的孩子都会统一地畏缩起来。
徐文祖。他永远是保育院宿舍夜谈的中心人物。
据说他曾残忍虐杀了门卫饲养的恶犬,也有传闻说他掐死过别的孩子,甚至有人谣传说他的亲身父母就是被他亲手烧死的……
流言如沸,难辨真假,只有一点是错不了的,那就是他真的很吓人。
这孩子不合年龄的早熟,Xi_ng格孤僻,一双大得有些怪异的黑眼睛嵌在苍白的面孔上,眼神Yin恻恻,光扫到都叫人发抖——不止是孩子,就连大人也有点怕他。
他在孤儿院长到七岁,明明模样出落得愈发斯文俊秀,眼睛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大得过分,却从来都没有人肯领走他。
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更喜欢好看的小孩。
——怪吓人的,那孩子。
——我看那眼神,不像是人,倒像个狼崽子。
——这种小孩再漂亮也没用,要我说,指不定会吃人。
许多来参观的夫妇都悄悄地咬耳朵,对着他指指点点,以为小孩子听不懂。
徐文祖只是一脸木然,似乎当真无知无觉。
失去父母的孩子们远比大人更敏锐,统一地讨好他,喊他“大哥(hongni)”——尽管他并不是园子里年纪最大的那一个。
这天下午,又到了惯常的“过家家”时间。
这所保育院只接受男孩,而男孩们并不喜欢“过家家”。
对于他们而言,这个游戏的精髓,就在于推选出一个当“新娘”的男孩,然后肆意地当众羞辱他。
今天的“新娘”,理所当然是新来的宗佑。
他年纪太小了,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一推就能摔个跟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Xie愤对象。
大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围住他,大笑着,逼他喊“哥哥(欧巴)”。
而尹宗佑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站在中间,被人群推来搡去,死活就是不开口。
“哈,这该不是个哑巴吧?”
有人拿木头棍子捅他,尹宗佑也只是闷哼了一声。
“才不是呢,”塌鼻子耀武扬威地站在高处,“我早上听见他说话了,腔调像个姑娘似的。”
一直沉默的尹宗佑终于开口了,怒道:“我不是女孩!”
——即使他出离愤怒,咬字也依旧软软的,隐约可见曾有过的良好家教。
大家愣了愣,旋即哄堂大笑。
“哈哈哈塌鼻子你没瞎说啊,还真像个姑娘!”
“喂,臭小子,你自己说你不是女孩就不是了?”
“这样吧,”有人出了个鬼主意,“扒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众人立刻起哄,一拥而上,顷刻间把尹宗佑逼到了角落里。
徐文祖路过操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塌鼻子远远看见他,讨好地迎上去:“怎么了,大哥?”
“聚在那里做什么?”
“啊,没什么哥,他们在教训新来那小子。我们刚打了赌,看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大饼他们嚷嚷着要扒下裤子来确认呢。”
徐文祖脚步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扭头往人群里走去。
见他来了,吵闹的孩子瞬间收敛了声音,怯怯地让出一条道来。
走道尽头,铁栅栏上靠着小小的一团,正是退无可退的尹宗佑。
他双手死死攥着腰带,手臂上满是抓痕,哭得脸都花了,哑着嗓子可怜巴巴地喊“妈妈”。
徐文祖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观赏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抹掉了他满脸狼狈的眼泪。
他淡淡道:“在这里,喊妈妈是没有用的。”
比起被扒裤子的威胁,突然靠近的徐文祖显然更加恐怖。尹宗佑被他吓得不轻,一动不敢动,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哭。
半晌,他仰起头,怯生生地,讨好地喊了声:“……大哥。”
——他听见别人都这么称呼这个可怕的孩子。
谁知,徐文祖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满意。
“知道你在喊谁吗臭小子!大哥,这家伙如此不识抬举,要不要……”
徐文祖歪了歪头,并没有立刻表态,单是盯着他。
周遭安静得可怕。
尹宗佑鼓起最后的勇气,哑着嗓子分辩:“我,我不是女孩。”
徐文祖懒洋洋地支着下巴,语气温柔:“你再想想,应该叫什么?”
他周身气质叫人毛骨悚然,离得近些的孩子全都直冒冷汗,更别提当中最年幼的尹宗佑了。
这个漂亮的孩子眨了眨眼睛,再次无声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抽噎,最后别开面孔,低低地喊了声“欧巴”,耳根泛出屈辱的红。
这回,没有人敢笑话他。
徐文祖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随后伸出左手,像安We_i小猫似的,来回抚Mo对方柔软的喉咙。
这孩子还是在哭,满脸通红,哭得都有点喘了。
徐文祖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吃饭去。”
没有人敢反对。
那天晚上,尹宗佑分到了一小块稀罕的咸肉。
哥哥。
——这是尹宗佑学到的,关于如何在保育院生存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规矩。
——tbc——
文祖: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喊我大哥,但只有一个能喊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