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昏迷有两天了,中途连迷迷糊糊的醒转都没有,只是一直沉睡。若非谢云流多次探脉,看他呼吸脉搏都还稳当,不然真是要急的跳起来。饶是如此,也很是紧张。
谢云流叫了东瀛的大夫,一边是没办法,自己不懂歧黄之术,一边又嫌弃东瀛的医术远不及中原,若是还在纯阳,少不得请孙思邈上山来。
李忘生身体本来稍微有点瘦弱,这两日滴水未进,在谢云流看来似乎又瘦了一圈,手腕纤细而且白腻得过分。东瀛的大夫搭脉之后沉吟了好一阵,谢云流变有些不耐烦,看他唧唧歪歪的吃李忘生豆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差点赶人,到底还是忍住了。
硬灌了药,又过了一天,李忘生才算醒过来,依旧昏昏沉沉,眼前发黑,不多时又睡着了。东瀛的大夫说是受了内伤又伤了元气,心中还有郁气,一时半会很难好,还是要慢慢休养,心结开了才好得快。
谢云流也是无话,想当年事本就是李忘生的错,他倒是能郁气凝结了?虽然说自己这次是有点过火了,不知为何,竟如同禽兽一般。
谢云流倒不是很在意男女,只是李忘生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也实在不解,想必是气极了,就当它过去了,从未发生罢了,想来是不会再有下次。
李忘生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地上的。要说地面倒也有所不对,是木阁地面铺满了草编的垫子,他躺在花样奇特的被褥上,不远处有两个蒲团。
房间空旷,唯一小案,案上是几本卷宗,墙上悬着几把剑。门被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糊着桃花纸。这布置虽然比不上东海的精美,大体意趣还是有些相似,更何况这布局规划,倒与昔年谢云流所居的剑气厅有七分相似,简洁明了,旁无杂物。
李忘生了然,自己大抵是被谢云流带到东瀛了,只不知康家如何,若能找到机会离开,还是要去看一看。
汉字汉话在东瀛本就是贵族才学,侍女们语言不通,谢云流也并不需要,自己辟了居所之后并没有接受藤原广嗣的侍女,倒是李重茂和梅剑雄,不但收了,还教了汉话。
但也因为没有侍女,谢云流也并不想问人要,所以这些日子其实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李忘生。李忘生刚被带回来时便发了高热,又衣衫残破,浑身上下也都是淤青,少有完好。谢云流不愿假手他人,只好自己动手帮李忘生清理。
谢云流虽然平时也并不忙碌,但总还是有点杂务,这几天换汤上药的,连打坐也只能夜间在蒲团上进行,其他事情难免也就耽搁了,此时正好李重茂有事相商,就离开一会。
因此李忘生虽揣度是谢云流的居所,到底还是有点一头雾水,不知道谢云流对自己如此深仇大恨,把自己带来却不闻不问是何用意。可是找不到人询问,无端乱走却难免惹事生非了。
只是这些日子水米未进,有些口干,李忘生也只得下床去找水。他睡相本就极好,纯阳的上清道冠虽然在打斗时破碎,但谢云流在他昏迷中替他洗了头发,晾干后披散着,竟然丝毫不乱。外袍早就破了,里衣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现在身上的是谢云流的中衣。
李忘生身子还是有些不适,颇有点头重脚轻,但的确是没有大碍了,赤足在房内走了一圈,竟然是没有发现自己的衣袜。若要去别间寻找,因在东海住了一段时间,知道格局和中原略有不同,也许纸门推开便有客人,虽然现下并未察觉,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这房内陈设和剑气厅中谢云流的居所颇多相似,似乎是主室,不知这些日子谢云流住在哪里。李忘生在纯阳观建立以前素来与谢云流同榻而眠,后来分了住所,虽不再如此,也常前去讨教,夜深时
亦偶尔留宿,也算对格局有些了解,便翻找了一下靠东的柜子,果然找到了衣物。
李忘生当年和谢云流亲如兄弟,因此翻找东西这些事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纯阳宫的衣物素来白底蓝边,谢云流如今的衣柜中却大多黑色衣物,仔细翻找才找到了一件浅荷色的交领深衣,用银线针脚细密地刺绣了云纹。又将头发束了起来,寻了一双云头锦履。
谢云流比李忘生稍稍高一些,李忘生又骨架子小,衣服鞋子都稍大,但也还能穿,移开纸门,却见外面是个小庭院,山水花木,都以精巧见长,庭中有枯石几块,地上却是用白色流沙耙出了水波的样式。
幸而庭中还有块大石,上头的竹筒一摇一顿得接着水。李忘生此前没有见到烧水的器皿,只能用手舀了些。
远处有脚步声。一个人的。听起来步子沉滞。
“云流,这么说来……”
只听到那人的声音响起。李忘生一怔,怕是谢云流也来了,不知为何虽没有做贼心虚,第一时间却是想着要躲起来。
只是他的动静骗得过李重茂,骗不过谢云流,谢云流当场拣起一枚石子丢出:“什么人!”
李忘生身形一滞,谢云流早蹿到眼前,见到是李忘生,不由得愣了一下。
醒了?
能下床了?
病还没好就知道出来乱晃了?
这担心的念头一起来就又被压下去。想来李忘生又有什么Yin诡计策,能让他连伤病都不顾就急匆匆出门。呵。
李忘生也是默然,想要解释,又明白无论说什么谢云流都不会听。于是也就罢了,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是。
李忘生穿着谢云流的外衣,又是一副出门的样子,无论如何都有些形迹可疑,更兼谢云流对他没有一丝一毫信任,若要解释起来大抵没有任何意思,如此,倒不如不言。
于是李忘生沉默,一言不发。
这一息的功夫,李重茂已经赶了上来,快步上前。他本就是有事要和谢云流讲,言谈间自然也免不了表达一下对谢云流的关心以及对于李忘生的猜忌和忧虑。谢云流纵然武艺高强,也难以敌得了心思缜密心狠手辣。
前几日他还以为谢云流这是要和李忘生算总账了,现在倒好,非但没有给他个教训,倒还请了大夫好生将养着。他作为谢云流的友人,难免就有些忧虑了。
可是谢云流似乎并不听劝,嘴上说着等李忘生病好定要好好对付他教训他,但李重茂也算是个人精,哪里看不出来谢云流心口不一。想要教训他是真,可养着李忘生难道只是为了君子之风?把房间让出来和这等小人同处一室,实在不能不让他忧心。但李重茂也知道谢云流素来听不进劝告,也只能罢口。
可是谢云流与他匆匆讲完几句话,竟然又要走。李重茂再傻也知道他又是去看李忘生,真是极为不听劝告,若真是恨之入骨也罢了,现在看来,还是有两分兄弟情面在的。这就难免会碍了云流的路。这样的心机,在云流身边,实在让人不慎放心。
于是李重茂也匆匆跟来,却见到了这让他极为不遂心的一幕。李重茂是第一次见到李忘生,平素只是听谢云流描述,当年便觉得他心机深重,私下劝过谢云流,他不听,后来果然出了事。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本尊,李忘生看上去皮白肉嫩,又是生病,清瘦得很,一双眼睛淡淡的好像无所Y_u求,谁知道里头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隐晦心思,看上
去便是一副装可怜的样子,这种人他在宫里见得多了,身处弱势便博取同情,到时候眼睫毛黑鸦鸦一颤,便以为能够博取到什么。
云流到底还是太单纯,不知道人心的龌龊远超乎他的想象。
更可怕的是李忘生的衣服,宽宽松松,他只是挑了颜色,殊不知这件衣服是李重茂送给谢云流的。浅荷色绣云纹的是苏州府的供绸,李重茂的记忆中对于昔年素衣高冠潇洒无比的谢云流有着很大的倾慕,这匹绸缎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适合谢云流,叫绣娘认真做出来,谢云流却好像要和纯阳划分界限一般,从此只穿黑衣,这衣服一次都没有穿过。
若是一直不穿也就罢了,眼下竟然穿在李忘生身上。而且李忘生无所察觉,露出来的颈项上的痕迹未消,还是微红。又穿着谢云流的衣服,宽宽大大。李重茂并不知道是他自己翻出来的,还以为是李忘生早就醒了,竟然能作出娈童姿态,亏他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实在让人不齿。谢云流这些日子一直不出门,问起李忘生又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莫不是受了什么蛊惑吧?
只是这些话毕竟不好多说,李重茂便随手行个礼转身离去了,盘算着有时间还是要提醒一下谢云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