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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岁一枯荣

正是春寒料峭的早上,天还灰着,夏夷则已经穿D隆整,准备上朝了。

宫灯在朝雾中排成两行,照映着年轻的帝王一张沉肃的脸。

出了寝殿,远远地看见几个孩童的身影,结伴正往弘文馆的方向去。夏夷则多看了两眼,招手叫来管事的宫人,问起世子们近况,知道读书还算勤奋,便点了点头。

下朝后见时辰尚早,难得一日清闲,皇上叫人摆了驾,往弘文馆走一趟。

隔着宫墙就听到诵书声,抑扬顿挫的,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听说皇上到了,满屋孩子都跑出来,有模有样地跪下迎驾,也就这么寥寥三五个,都还是一团稚气。

先帝新崩,二子伏诛,宗庙凋敝,新皇守丧不娶,却下诏把几位皇侄接到宫里亲自教看。

本来因着两位王爷谋反B宫那样的大罪,府里子息怎么也该贬为庶人了,然而新皇只是叹了一句,李家如今还剩几人,真要朕做孤家寡人不成。众臣也就不再多论,说到底也是皇上的家事。

有那心思稍微shen点的,私下里也会_gan叹皇上谋虑缜密手段漂亮。那两家外戚虽然一时大伤了元气,到底还留着_geng基在,剩这几个李家的王子皇孙,留放在外面叫两户M_家教养,日后成不成得了气候都是麻烦。倒不如拘在身边,掀出什么风*,都是在皇上眼皮下看着。

夏夷则正抬眼看着,小孩子长得快,比刚进宫那会儿高了些,他也不太认得,只觉得模样都差不多,既不喜欢,也不至于讨厌。

兵戈既见,同_geng相煎,他本就不是狠硬心肠,经历这一番死的死亡的亡,过往那些仇怨,早就渐渐变成虚枉,他也没什么能再执著的。眼前这些孩子,怯怯喊他一声皇叔,夏夷则心里一酸,沉默片刻,点头应了。

便坐下,问起课业,耳听得对答,皇上面上并无明显悦色,只是问罢把老师叫进来赏了一番。

稚子天真,年纪又尚幼,可也不是全然不懂事,夏夷则想,多少也是知道那些争斗的吧,待到再长大些,对自己也未必不怀恨。却并不多问,喝了茶,开口教他们记得宽仁孝友,兄弟亲睦。

大约是听得多了,最小的那个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眼皮眨了又眨。

夏夷则便问他,是否真的明白。

“回陛下,”孩童的嗓音还很稚neng,可谈吐已十分清晰,“因为

我们都是李家的血脉,有着为万民表率的责任。皇室和睦,则国运昌盛;皇族不和,则百姓难安,我们必须时刻警醒自己的品行,方能对得起天子姓氏的尊荣与高贵。”

“相互亲敬友爱,也能时时体会到人世之欢喜。”

夏夷则听罢并未评点,眼睛却微微眯起了,脸上一片了然。

“又去见清和了吗?”

他问得平静,很是清楚的样子,倒把他那皇侄吓了一跳,心想到底是皇上。

夏夷则轻轻笑了,“朕的师尊说的话,朕自然听得出来。”

那孩子心Xi_ng简单,见皇上神情温和许多,便吐吐*头,渐露俏皮之色。弘文馆离三清殿不远,他们偶尔会去看清和道长,皇上一直是知道的。

最开始一日,有从未听过的琴声顺着风传来,案头的书便看不下去了。小孩子懂什么曲意呢,听到了那种辽阔静远的声音,也只是觉得好奇。夫子讲完课,他们便循着琴声找到三清殿外。大约是吵闹的声音有些大吧,琴声便停了。弹琴的人打开了门,后来他们才从宫人口中知道,那便是帝师清和。

鬓边分明是皓雪千重,眉眼面容却这样清俊不老——小孩子们只是想,三清殿里原来住着仙人。

清和对这这几个好奇的孩子笑了笑,叫人拿了点心,问他们要不要进来吃。

他们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偷偷地或者大胆地打量着清和,也会忍不住问起殿中那些庄肃的神像,清和耐心地给他们讲道祖三清的故事。

如此也就不怕了,后来他们从宫人口中知道那是皇上从前的老师,因着同皇上_gan情shen笃的缘故,不舍远别,长留京中。然而帝师有恙,大部分时日安心在府上静养,只是偶尔他们才能听到三清殿中响起泠泠琴声。若是可以,他们会去看他,喜欢听他讲话,虽然并不能完全听得明白,却能_gan觉到平静和温柔,他好像知道人世间所有的道理。

本以为一个人被叫做帝师,该是比皇上更要沉郁严苛了,大概是个一脸寒霜的老头子罢,却原来是这样叫人愿意亲近的人物。

皇上看着他们几个的眼神,总叫人琢磨不定,有时候觉得,那样冷冰冰的陛下,其实很讨厌见到他们的吧,好像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不太好的回忆,眼里似乎厌倦又似乎怜悯的。可皇上还是时不时会来看看他们,带点审阅的意思,好像又非常希望他们长得出息,那点儿毫不掩饰的期待,倒还真像是有点儿亲情了。

清和道长看他们的眼神却很简单,显然没有皇上那样重的心思,大概是觉得小孩子有趣,只是亲切地笑着,那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虽然是孩子,也能_gan觉得到轻松。

有那么几次,他们去三清殿吃点心时,恰好碰到皇上也在。说不出皇上那是怎样的神情,淡淡看着他们,没头没脑地,忽然问清和道长觉得如何。

清和道长应该是很无奈吧,叹息着,也是没头没脑地,说这又何必,来日还长。

皇上脸色就有点沉了,他们拿着梅花糕,赶紧告退出去,耳朵却尖尖竖着,听不到清和又说了什么,只听见皇上的声音,“朕就是这么想的。”

那样郑重的语气,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事。再后来说了什么,他们便听不到了。

皇上将他们看得很严,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都不得随意。清和大约是不太乐见的,听他们抱怨时会微微皱起眉头,却叹道,“他也是没有办法。”——倒好像怜悯皇上反而更多一些。见小孩子们委屈,又安

We_i道,“待天气暖了,若是想出去玩,去我府上罢。”

这样的话,当然是一定会被记得很牢的。于是夏夷则来到弘文馆的这日,言谈到最后,几个孩子便按捺不住提出了恳求。

“陛下,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能不能带我们出宫走一走?”

“总是待在宫里,也太闷了。”

夏夷则想起这些孩子自从进宫还真是有些拘束,便允他们自在一些,“这宫里如今空旷,朕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你们若是想跑想玩,日后尽管走走逛逛,后宫无人,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然而几张藏不住心事的小脸上仍是Y_u言又止的,夏夷则便了然地叹了口气,“罢了,若是清和许了你们什么,朕都答应。”

怎会不答应。这几个小孩子,倒是最清楚谁的话比较好用。

于是上巳节那天,前往清和府上的,不仅有皇上,还多了他那几个皇侄。

这府邸是皇上新赐的,也不知从哪儿移了许多白梅花,这时节一树树的似玉若雪,入眼万顷都成海,飞花浮香,千层万点,堆成薄云一片。

众人绕着水边坐下,那最是个风流讲究的主人,一切都布置得j致,酒食无不地道,杯盏在水里悠悠地流动,落进了花瓣,也不介意,抿zhui咽下时,才更能品味到别样的甘醇。

风一吹,酒味和着浮香化开,人很容易就醉了。几个孩子先后在花树下睡去,迷糊里似乎听到有琴声入梦。

夏夷则特意带了琴来。旧时听惯的那张留在山上,那便留着了,如今他贵为天子,什么好琴寻不到。清和看了一眼夏夷则带的这张九霄环佩,不觉笑了笑,抚了几弦,音色同这琴名一般的华丽轻盈,果然是适He春日的琴。

清和想了想,手指拨动起来,却是另一种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曲T。从前住在山上,松下风冷,石上泉清,总喜欢弹那些素雅刚正的T子,曲意从来拙朴凝重。今日拨着这弦,如有琳琅之声,也只好换了支绮丽些的,别有风流婉转之意。夏夷则难得一听,忍不住盯着那抚琴的身影细看,只觉得弦上一抹Yan色,无边飞花分明素白如雪,空中却一时如有烟霞散开。

夜色终于落下时,琴音不知何时已停了,明月映着流泉,银光伴着水波漾漾,又映回在暗香雪海间。

几个孩子七倒八歪地睡在一起,迷糊中有谁睁开眼,隔着层层叠叠的浮蕊,看到一向端重严谨的皇上,不再是平常一丝不苟的样子,竟已摘下冕旒,随意地躺在草地上,头枕在清和的tui上。

他揉着眼睛,_gan觉是如此不真实,在茫茫浮香和水色月光里,眼前一幕充满了不可言喻的shen情和温柔,如坠梦中。

他从前以为,独自住在偌大宫殿里的皇上,不过是个寡冷又虚伪的可怜人,现在却发觉,也许并非如此。

清和真人,那个不问朝事的白发道长,此刻发丝同那雪样颜色的花月融在一起,面容便好似褪去了所有沧桑,眉眼间有流动的光——原来他这样好看。

清和垂下眼,大约是在同皇上对视吧,远远地看不到皇上眼眸里的神情,只隐约看到皇上的zhui角,有不曾见过的笑意。

一直对皇上很有些不屑和敌意的孩子,一瞬间忽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皇上原来不曾孤寂,命运自有它安排的福祉。

暑气渐盛的时候,皇上把案头挪到了太ye池边的水阁。

日日都有池花新开,原本清圆一片的水面变得热闹,菡萏花开起来高且大,总是有种盛美的气势。可若细看起来,那舒展开He的姿态又带着几分羞怯了,水红色也是shenshen浅浅的,映着荷叶的碧绿,隔水望去,风一吹,那种轻轻摇曳着的景致,确实叫人十分欣悦。

皇上但凡有什么看入眼的,总会想起那个人,这样被香雾缭绕着,也心生了

惦记,落笔时不觉写了些念想的话。看了看,自己先笑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叫人送过去了。

清和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夏夷则想着,大概是天气一热,就懒得出门吧。他不知道清和趁着暑气想回太华看看,然而即使是盛夏,一到山顶也还是觉得冷,多披了两件_yi_fu,被南熏赶了回去。回来后就又小病了一场,只能慢慢休养着,也没有让夏夷则知道。

收到夏夷则的信,清和看出那字字句句间都是埋怨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这徒弟已经做了万人之上的天子,还是留着这样至情至Xi_ng的一面。

既然已经这样催促着,那怎么都得去看看了,清和便带了很陈的果子酒,两个人一起坐在水边对酌。

夏夷则不敢让清和多喝,抢着喝了大半,于是清和还十分清醒着,夏夷则就已经昏头晃脑了,看什么都带着好几重的影子。

“这酒劲头足,只能慢慢喝。”清和无奈摇头,扶着他往水阁的软榻去。夏夷则醉意shen了,拽着清和的_yi_fu不放,清和也就随他去,伴坐在一旁,听夏夷则喃喃道,“今天折子还没看完。”

清和看了一眼案头,摞得又高又满,确实是够多的,便抽出来帮夏夷则看着。

折子大都写得用心,思国虑民,言之有物,可见皇上在政务上没少花费心思,擢拔了不少贤才。清和觉得欣We_i,一本本帮他看过,分门别类地堆好,慢慢也用了不少时间。待翻到最后几本,却挑了挑眉毛。

一字不错地看完,清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怔了一会,然后把那几本折子丢在角落,转头继续看窗外田田的叶和花。忽然间就倦了,索Xi_ng躺下,伴在夏夷则身边,和_yi睡去。他身上凉凉的,身量又瘦得可堪一抱,夏夷则睡意朦胧里,翻过身将他搂着了,好似孩子贪凉,抱紧了便舍不得松。

难得一起睡足了一下午,夏夷则正年轻,酒意早过,睁开眼睛只是静静躺着,手指轻轻在清和的发间抚过,绕在手指上,又缓缓滑落。隔着层层绮罗,也能_gan觉到从肌肤里传来那种沁人的凉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脸贴近,安静地看着那沉睡的眉眼。

清和醒的时候,身上盖了件盘龙绣金的_yi_fu,愣了一下,本想说他几句不He礼制,如今做了天子什么事都得注意些,还没开口自己也觉得执迂,便摇头笑了,抬眸看夏夷则批折子的背影。夏夷则似有_gan应,这一刻回过头,也在轻笑。

“都被师尊整理得清楚了,左面这摞,是值得细忖的,中间这摞,是可以允准的,右边这摞请安折子,是看看就算的。——是不是?”

“我也是随手一整,没给你弄乱罢。”

“师尊这样一随手,真是省了朕不少功夫。以后**”

夏夷则正说着,看到角落还散着几本,以为是清和漏下的,抽出来一看,笑意便凝住了。

清和已经起身,小睡刚醒口渴得很,走到另外一张案前,倒了一盅茶慢慢喝着。

喝完了转过身,看夏夷则还是一副尴尬恼火回不过神的模样,不觉叹息着笑了。他这徒弟,聪明是真聪明,可有时候,也是死心眼得彻底。

便走上前去,递了盅茶。“你是皇上,万民之表率,这些事自然是有人要管的。”

夏夷则不言,他不是恼那些折子,恼的是被清和看见了。

他当着皇上,有很多事身不由己,两个人却从来没有说过。有什么好说的呢,清和那样骄傲的人,肯为他留在长安,

时时见上一面,已经是多么难得,这样脆弱的幸福里,那些烦扰的尘事,他怎会主动拿来说。

虽然就算不说,两个人都清楚得很。

夏夷则闷头喝茶,只听清和浅浅叹息,“怎么就这样痴呢。”

夏夷则忽然转过头,定定看着清和,又气又恨似的,愤愤道,“若是都和师尊一样通透,天底下的眷侣,个个也都两不相干了。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痴的,师尊想得开,那朕便做那想不开的。”

清和难得见他这般恼怒一次,恼什么呢,好像是对清和生气,说到底,其实是恼自己的无能为力吧。清和年长了那么多岁月,这样的心情,一眼就看得明白。这样年轻的,shen爱着一个人,又因为自己的无可奈何而气恼着的夏夷则,真是叫他无法割舍地喜爱着。

夏夷则盯着清和,眼底都发红,只见清和愣在那里,过了半响,轻声叹了一句,“我又哪里看得开了。”

清和刚说完,忽然眼前一黑,耳鬓边一阵热气,已经被夏夷则用力抱在怀里,太急切慌张,哗啦啦地带起一阵声响,满案的纸笔奏章都被_yi袖扫在地上。

那样冷静自矜的清和,原来也并非如他所以为的通透豁达,此刻这句直言落地,夏夷则眼圈竟已发热。年长的恋人,总是吝啬表达自己的在乎,或许是担心成为对方的负累吧。可被爱着的人,如果_gan受到的仅仅是理Xi_ng的体恤,心底却更容易生出不安和焦虑。

清和叹了口气,明白夏夷则的心情,安We_i地回抱住他,轻抚年轻的陛下微微颤抖的肩膀。那些繁琐的,无法逃避的,叫人尴尬的所有尘事,它们横亘在两个人之间,并不比生死更难以kua越,只如乱絮飞扬着,却也能堵得人喘不过气,迷了眼睛。

身在尘世,总会有尘世的烦扰,可若非身在尘世,又哪里会有尘世的爱恋呢。这样纷扰的,即使是两个心有七窍的人也不能时刻从容应对的,才是尘世的人生。

夏夷则忽然道,“朕早该看出来,师尊是不高兴的。不然那些折子,也不会那样远地扔到一边。”说着,便笑了。

清和没有否认。朝局初定,天下犹未康盛,不念着勤政惠民,只知道张罗着要给皇上充实后宫,这样别有用心的朝臣,确实不怎么叫人高兴呢。

次日朝上,皇上神清气爽,眼见心情明明不错,却把几个臣子拎出来训了一番,问可还记得国丧未过,是否陷朕于不孝。

虽然是年轻的皇上,可那赫然君威,真叫人长了见识。

这一年菡萏花开得流红溢金,宫里也总有琴声响起。是这样繁盛的夏,人也容易变得和季节一样,多情而坦诚。

皇上在御书_F_坐着,大概是有点难过的事吧,心不在焉的,忽然听到通传,他那几个皇侄想见他。

算算也有些日子没去弘文馆了,他不去看这几个皇侄,皇侄们是从来不会主动来看他的。这次却主动跑来要见皇上,不知是有什么事,皇上皱了皱眉,便叫人传进来。

一大叠帛书被宫人放在案前。夏夷则挑眉,打开看了看,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倒也干净整齐,略辨了字句,写的是《觉世经》《太上_gan应篇》什么的。

“这是做什么?”夏夷则猜不到这些孩子的用意,心想难道是书读不下去了,要修道不成。

“听说清和道长病了,已经许久没见他,怕他病得重,我们也不知道别的办法,就抄了几篇经文,给清和道长祈福。”

听到这种回答,夏夷则很是愣住了。他同这几个孩子并不算亲近,是彼此憎恶又有所期待的微妙关系,这时候才发觉,原来小孩子们也有叫人喜欢的时候。

他那几个皇侄没有听到皇上的回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皇上缓缓道,“难得你们惦记。”竟一改之前疏离的语气,很是温和了。又

叫人赏了好些东西,真是格外慈爱。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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