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请随意落座,除了前面那几排和最上面那三个,想坐哪随便挑。”
棠樾大早上就把那俩人薅起来,一路带着他们走后门,直接进了大殿。
此时殿门还未开,凌霄殿本由二十四班天兵轮班驻守,不到点连只蚊子也不能放进去,以免有人鬼神魔行刺重要人物。不过棠樾是天帝独子,天帝也提前交待过有两位贵客要来,因此他们也就没有拦着。
大殿上落有十二根昆玉盘螭柱,正中央是背靠殿首的天帝御座,左右两侧各备有一席。这几个位置还在御阶之上,高出其余诸神坐席数尺,其下便是八大首席,再往后就是其余神位。
风息虽常在人界游历,也见过不少王侯将相,然而那些毕竟比不得天宫。一时之间就和太监进了青楼一样,两眼发直,敢看不敢Mo。他走上御阶,绕着御座转了一圈道:“御座旁边怎么还有个座位?”
棠樾手轻放在在御座左手边的席案上:“御座两翼当留与两位帝子,我既为父帝长子,平日朝会便是坐在此处。但依规制本该左右各置一席,父帝还是大殿下时,也是坐在这里,母神就坐在另一边。”
他八百岁那年,润玉把他领到了殿上转了一圈,最后把他带到这里,告诉他以后他就坐在这旁听议政了。
他说着,自己也缓缓在这张玉案前坐下,身子微微前倾,偏过头看着天帝御座的另一侧,好像在隔着一条宽广的河流与什么人对视着。
棠樾问他在看什么,他就又抬起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抬手指着另一边的空地,道:“四千年前,你母神就坐在那里。余光偶尔扫到那边,就发现他正在看我,我对他笑一笑,他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写字。过一会我再转过去,他又在往这儿看。”
棠樾无法想象旭凤年轻时在朝会上偷偷看他爹的样子,天后在润玉面前十之八九是冷嘲热讽,十之一
二是面无表情。
风息正瞪着俩杏眼等下文——他一个男的长了双女孩子的大眼睛,可惜没几根睫毛,没让他变得柔和,看上去反倒更糙且傻了。
棠樾收回思绪,继续道:“只是父帝与母神无所出,除我之外也再未过继其他旁系子弟,因此眼下止我一人。今日父帝有令,让我同你们坐在一处,待会便将此席撤去。”
风息了然:“那下面是不是都有人了?”
棠樾颔首道:“为首的坐席都是依神位和出身而排布,譬如水神风神,夜神火神。然而此四神位中除去夜神之位尚有上神在位,其余三位不是空悬,便是主神每每告假,由代管神位之人填补。风神仙上与先水神是道侣,自先水神伤重后便竭尽心力为其延寿,可惜灵力耗尽也未保住先水神Xi_ng命,如今已元气大伤,虽并未退位,却已回到母族休养,只在有要事时才现身,比如今日。水神……”
风息忙接话道:“没事,我来了它就不用空着了。”
棠樾:“……”
神厄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此时终于开口道:“那火神之位又为何空悬?”
棠樾道:“火神之位并未空悬,如今依旧是我母神,只是我母神他……心情欠佳,精神不振,需要静养。”
风息了然:“消极怠工嘛。”
棠樾:“……这一侧便是月下仙人,以及诸位武神了。当年先天帝在位时,叔祖父本该领火神之位,然而他不喜案牍劳顿,自请司掌人间姻缘。月下仙人虽是个闲职,却辈分甚高,故此也坐得这个首席,只是他年迈体衰,精神不振,需要静……”
风息:“……你父帝手底下到底有几个还在干活的正神?”
棠樾Mo了Mo鼻子,尴尬道:“夜神仙上还是尽忠职守的,鸱尾君虽是代掌火神神位,也十分精明强干。”
至于代掌风神和水神的,那就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个就不好揭他父帝的短了。
正说着话,就听门外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老年人起得早闲得没事干,一般来得都早,几个白胡子老仙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见到棠樾都纷纷打招呼。
棠樾正对他们一一点头回礼,忽然就见最后面一抹格格不入的紫色身影溜了进来,肩上还趴着一只双目炯炯的燕隼。
棠樾见势不好,正要躲到神厄身后,却被锦觅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谆谆教诲道:“棠樾,你都多大岁数了,怎能躲在女孩子身后呢?”
神他妈几千万岁的女孩子。
棠樾:“……锦觅姑姑今日为何提前了这么些时辰?”
锦觅管辖的黄河水域离天界十万八千里,且其位也够不大上朝会的资格,但纵使千年间少有的那么几次朝会,她都是卡点来的。
锦觅正要开口,她肩上那只燕隼就化作人形,直接落座在他们对面:“大殿下,是小仙在路上偶遇正在吃早点的锦觅仙子,劳烦她捎我过来的。”
“——没事没事,帮助道友那是理所应当的嘛。”
棠樾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二位请。”
殿内已陆陆续续来了人,三人也不好到处乱逛,便挑了个僻静角落坐下,方便介绍天界风土人情,以及交头接耳。
风息刚坐下没半秒,就偷偷一扯前面棠樾的衣襟,小声问道:“老哥怎么腿不好使的样子?”
棠樾低声道:“那位仙君是我母神旧部,仙号燎原,只是如今已负伤卸任。他曾是我母神最得力的部下,文武兼修,智勇双全,只在千年前那场大战中被前前任魔尊打伤双腿,只怕再也不能痊愈了。不过他即便身有残疾,也并未自暴自弃,弃武从商后经营数年,养鸡场从巴山开到了天界,如今已是作为六界商会的代表来天界议事。”
风息顿时精神一振:“哦哦!炽焰
战神,五方天将!燎原君,哎可惜了可惜了。你天后爷爷当年带着这伙人在魔界横着走,六界都吹爆!”
棠樾面色不变,心中却已连连点头,迅速膨化,恨不得把顶上那块写着凌霄殿的牌匾换成“天后爷爷牛匹!”
风息还在滔滔不绝:“听说咱天后复活时操作失误堕魔,被你父帝从天界赶走,结果他一到了魔界就提着剑去找当时的魔尊决斗,十招就把他砍翻了,然后就当了新魔尊。他今日还来吗?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一睹其风采了!”
棠樾:“……他凤体欠安,不会来的。而且什么叫赶走?我父帝明明说过了那时他根基不稳,魔族内Ji_an未清,母神又在昏迷不醒。他自己不能贴身保护,又不敢信任任何人,这才借口将母神放逐魔界,让鎏英公主保护他。本打算等到事态稳定再去接他回来,结果我母神一生气就把老魔尊砍了……”
他正讲得灵感泉涌,眉飞色舞,连神厄都有意无意地坐得离他俩近了半分,结果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巴掌——
“小棠樾,又在背后讲你母神坏话!”
棠樾被他这一巴掌吓得龙鳞都竖了起来,他回了口气,才一脸窒息道:“棠樾不敢,方才只是在向二位客人解释,父帝当年为了保护母神,才将其发往魔界一事。”
丹朱一听是这事,顿时兴致缺缺:“发往魔界算什么,你们小辈都不知道,凤娃当年为了不让二哥二嫂为难你爹,就那么在灵霄宝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按住你父帝的脸就嘴对嘴亲了上去……”
这下不仅风息听得目瞪口呆,连神厄眼都都是一愣。
GuiGui,亲哥诶!这也太秀了。
棠樾也没听过此事。年轻一辈的仙神对天帝继任之前的事情都知之甚少,老仙也讳莫如深,他正好奇想听自己养父母的八卦,却见丹朱神情淡漠,似乎对着劲爆八卦并不如常日般的热衷。
一片沉默中,棠樾正打算上去打个圆场就把他弄走,却见他忽然又斗志昂扬起来:“说起你爹妈,老夫就想到新写的话本,也就是俊秀侠盗救了落难狐女的故事,今天晚上,老夫将在凡界抽两位幸运的小朋友给牵个红线,人界妖界两开花,希望孩儿们多多关注后续……”
“叔祖父,”棠樾连滚带爬地打断道,“您平日里不是不与朝么,怎么今日也来了?”
丹朱立刻停止了两开花,一声长叹道:“玉娃说老夫辈分高,这种场合必须出面,不来就要以涉黄信息为由卡我话本发行……我那话本哪有半个字描写脖子以下的部位!分明是他记恨我以前没帮他说过话。”
遂掩面太息:“政治迫害啊……”
就这么满脸出殡地走了。
他走到最前排坐下,神厄才一抬唇角道:“现在的天神果然与往时大不相同。”
风息倒吸一口凉气:“……神仙西皮。小老弟,你叔祖父都这般年纪了,怎么还顶着张未成年人的脸?”
棠樾面无表情道:“你这话说的,我们做小辈的管天管地,还能管长辈高兴长什么样不成?”
风息:“……”
就这会,司仪小仙忽地高声唱道:“天帝驾临,请诸仙归位——!”
殿内正攀谈的众仙于是纷纷整理衣着,正襟危坐,殿内顿时就肃静了许多。不多时,润玉身着白色的天帝冕服,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往御座左侧四分之三处一坐,旁边完完整整地空出来了一个人的位置。
待到日常礼节行完后,天帝方开口道:“黄泉之祸,古来有之。旧神在位时,黄泉上通黄河,下达血海,为祸六界,古之大帝多有战死或舍命镇压。自Yin皇大帝化身黄泉大封,防风氏率妻子在河岸以法阵辅之,六界久无生灵为黄泉所累。四万年前,先帝太微即位之时,大封已有一次震动,后又平复。如今大封之处再生剧变,今日大朝第一件,便是通知众卿此事。望诸位戮力同心,共商对策。”
棠樾下意识地去看神厄,只见她也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清楚当年之事。
堂上一片寂静,众仙面面相觑。
并非众仙都是饭桶,而是这黄泉大封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熬死了几十任天帝,它还固若磐石。如今莫说解法,只怕连那东西是什么,里面有什么,怎么重新封好都没人知道。即便四万年前它曾动荡过,却平息太快,其影响还不如同时期的天魔大战来得大。
天帝见众人都缄口不言,又道:“本座也知众卿对此事并无了解,也不望诸位立时便能说出个解决之策。只是提醒诸位,此后须多加留意,早做打算。”
一清清淡淡的女声蓦地开口道:“防风集那里怎么说?”
众人看见角落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率先开口,语气上颇有和天帝平级的意思,不由纷纷投以不满的目光。
坐在火神之位上的武神笑了一声,颇为不屑道:“仙子怕是不食人间烟火已久,竟然不知防风集早已毁在四万年前,如今被封闭起来,无人居住。”
天帝面色微沉,呵斥道:“鸱尾,不得无礼。神厄大人乃是我天界的贵客,已在女娲谷镇守万年,故此不知外界变化。”
话音刚落,几百条视线又嗖地Sh_e了过去,上下打量着神厄——这年头镇守女娲谷的只有女娲后人,虽然不太出来活动,地位上却与天帝平级,须得看个稀罕。
风息快速地戳了戳棠樾:“这个也是你母神旧部啊!出了名的急先锋……他现在混得不错嘛。”
棠樾哼了一声道:“因为他带头效忠我父帝了。”
平心而论,在天帝天后中,棠樾是如假包换地向着他爹。但是当年天帝削去旭凤神位,贬下凡界时,他的手下有不少都反应激烈,弃官的弃官,入魔的入魔,再不济也默不作声自请卸去天将之职改行扫地。只有这位,二话不说就撇了旧主效忠新天帝,而且被提拔后还每日耀武扬威,就差把“小人得志”写在脸上。
所以尽管鸱尾君是他爹的人,棠樾对他每日也只是个点头打招呼,心中却十分不屑。
锦觅见势不妙,连忙站起来“哈哈”道:“那个陛下息怒,现在黄河是小仙管的,防风集那个事吧当时就是黄泉大封破了,住在那的人向天界求救,天界救得晚了,然后它就没了。”
“后来呢?”神厄道。
“后来那个大封它自己又没事了啊,不过防风集的人死伤不少,活着的人不是迁走了就是散了,现在那边没人盯着了。”
神厄:“……”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太巳仙人出列道:“既然神厄大人已被请到天界,不知如今可已有了解决之法?”
神厄:“没有。”
太巳:“……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丹朱正从那奋笔疾书,闻言抬起头笑道:“太巳老儿,你若有本事,不如自己去把它给整好,净为难人家姑娘做什么?我看你有空操心这些破事,不如自己吃点好的,它不破最好,破了你死得时候也不亏。”
太巳:“你!老夫在一旁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你怎的在一旁打退堂鼓?”
丹朱:“老夫也没拦着你为陛下分忧。只是提醒你,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棠樾看了他爹一眼,他爹神色如常,他心中佩服的不行,只觉要是
自己手下有那么一帮人,心态早已爆炸了。
再想想等到自己的时候,手下似乎已经换成了风息,他脑补着水神没个正形得翘着二郎腿,在朝堂上一口一个小老弟……
龙生似乎更加黑暗了呢。
神厄却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本就只负责看守女娲谷,如何知道黄泉之事?若去防风集遗址一观,或许还可设法修补法阵。”
坐在水神之位上的人忽然道:“小仙在凡界时,曾听闻女娲族中有至宝五色石,当年女娲曾以此补天,不知此物可否用来修补法阵?”
“五色石在四万年前已失踪,再无音讯。即使五色石尚在,也与黄泉无关。”
替补水神点了点头:“是在下唐突了。”
风息低声道:“怎么什么事都出在四万年前?你爷爷真惨。”
一群人又争议半天,没个结果。最后天帝懒得听他们乱出馊主意了,直接转移到了风息期待已久的话题,立新水神——
“陛下,此子新来乍到,深浅未知,年纪轻轻更是寸功未立,奉为水神万万不可啊!”
风息:“……”
风息趁没人注意,向棠樾控诉:“贰臣!一群贰臣!叛逆如斯!”
棠樾心道这算什么,就算是先帝那样称得上专断的人,也不得不听从缘机仙子的建议将锦觅下放去历劫——这是锦觅自己跟他讲的,他爹这种“明君”就不得不更得听人劝了,谁叫他篡位时自己立的这人设。
何况人家说得也没错,先水神是最有名的不问世事,当上水神之前也在忘川边界喝过两天西北风,而且先水神师承先先水神,和突然空降的野龙是不能比的。
他低声道:“你且看着,待会还有更刺激的。”
天帝也听这些话听得耳朵长茧,忍不住打断了一众聒噪老仙,道:“本座也有此意,让风息去边界历练段时日,再来承袭神位……风息,你可愿意?”
风息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小仙蒙陛下赏识,感激涕零,只是资历浅薄,自知不能服众,自然要先立战功,才可名正言顺地承神位,为陛下效忠。”
……
棠樾毛骨悚然地转过头去,压低声音道:“你管储君叫小老弟,怎么遇上我父帝就一脸忠臣直臣?”
风息也低声道:“等你当了天帝,我也可以给你表演一个愚忠!”
润玉没听到他俩在下面说话,仍旧照本宣科:“那么此事就此定下来了。在风息历练结束之前,其间神位仍由箜孙暂理。”
水神位置上的年轻人微微躬身,道了一声“是”。
棠樾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废天后”是朝会上的传统保留剧目,每次开会都得拿出来唱一通——反正旭凤也没来,可以随便黑。如果他来了那就不敢了,毕竟听说这位有一阵子疯起来亲哥亲夫都捅。
不过众位仙人不知道的是,他小时候有一次想气死旭凤,故意提起有人劝润玉纳天妃之事。他后妈就懒洋洋道:“怎么,你觉得我待你不好,想换个人养你?”
棠樾说不敢不敢。这也是实话,毕竟天后最起码还没有孩子,还肯专心教导他法术,其他人就更不知会如何作弄他了。
天后就剑眉一拧,倚着石桌喝了一口肥宅快乐水,然后道:“想换个人养趁早,正好我也教不了你这‘人才’。但天妃你就不用想了,我同兄长说过,不愿过了可以
废后,但我只要一天还是天后,旁的人来一个我杀一个,他也同意了。”
众仙给天帝纳天妃的路是行不通的,只好曲线救国——换一个天后。
理由也无非就那么几个:善妒,消极怠工,无所出。
真正重要的那一句“你们不能在一起,他是你的弟弟啊”反而没人提,因为敢提的已经被天帝在一千年中一个一个不声不响地整走了。
虽然这模式都已经定了下来,但枯燥无味的政务中能掺杂这么一段,也算是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乐趣。
棠樾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开口的是千里之外赶来的生客,仅此天家血脉的东海龙族:“陛下,臣有一事不解。当初龙族旁支中有不少天生慧根的幼龙,为何独独过继了如今的大殿下?”
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棠樾一眼——你个辣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