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在门锁里旋转一周半，门吱呀一声打开，灯光像泡在灯笼纸里一样暖得隐约。他踩进门槛，在地毯上磕了磕靴子，随手脱下外套搭在衣帽架上；对着手机屏幕扫了一眼自己，将沾血的衬衫领口折了进去。他啧了一声。

“奇犽？”屋子里传来一句疑问。

“嗯。”奇犽应道。他信步走向声音的来源，看到小杰抱着一只巨大的抱枕蜷在沙发上，只从抱枕下露出两只黑曜石般黑黢黢的眼睛；看到他来，他像颗甜豆似的往旁边滚着蹭了蹭，留出勉强够坐一个人的位置给他。奇犽坐了过去。大约是感受到他身上携着的寒气，小杰打了个喷嚏：“外面还在下雪吗？”

“嗯。”奇犽随手从旁边拽了一张毛巾被把他包起来，又抓过空调遥控器调高了温度。

大约是困了的缘故，小杰又打了个哈欠，声音显得懒洋洋的：“工作怎么样？”

“还行。”奇犽回答，“明天去友客鑫出差。”

“又出差啊。”小杰见怪不怪地道，“不过我明天也有事，老师让我跟着她去做调研。”

“去哪？”

“现在还不知道呢。”小杰拿过他的手指把玩，转了转无名指上银亮的婚戒，光滑的戒指上划过一道流光。他顺手将自己的手贴上去，两枚相同款式的戒指相碰，撞出一声叮当的清脆响声：“不过纪念日前我会按时回来的。奇犽也不许迟到哦。”

“我才是最守时的那个好吧。”奇犽垂着眼皮扫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些似笑非笑，大约是有些戏谑嘲弄他的意思。小杰唔了一声，像颗甜豆似的又蹭了蹭，松开抱枕滚进他怀里，脸埋在衣服里有些瓮声瓮气的闷：“我今年不会迟到了！”

奇犽忍笑Mo了Mo他的后颈。雪花懒散地挨蹭着半遮半掩的玻璃窗，几点阑珊的灯火夹在城市与黑夜的罅隙间亮得优柔婉约。电视里演着不知所谓的电影，茶几上散乱着读到一半的几本书。厨房传来了一声高压锅的蒸汽响，小杰啊了一声，利索地翻身起来，踩着棉拖啪嗒啪嗒跑向厨房：“可以吃了！”

“你做了什么？”奇犽顺势跟着站起来，“事先说一句，蛋包饭我可是不想再吃了。”

“土豆炖肉！”小杰戴上棉手套将散发香气的菜品盛进餐盘里，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蛋包饭有什么不好的，奇犽挑食鬼！罚你今晚吃双份蔬菜！”

“诶——”奇犽拖长了声音，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盘子端去餐桌。

“小心烫！”

“知道了。”

“要喝酒吗？”

奇犽稍微想了想：“白葡萄吧。”

“……那个不应该搭西餐吗？奇犽真奇怪。”虽说这么说着，小杰还是俯身从酒柜里找出了酒和酒杯。

“餐后甜点是什么？”奇犽开瓶倒酒，将高脚杯推到对面座位的同时随口问道。

“就知道你会关心这个多过正餐。”小杰坐下来，接过盛满澄澈酒液的酒杯：“熔岩巧克力蛋糕啦！喜欢吗？”

奇犽冲他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以示发自内心的满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甜蜜得仿佛带上了巧克力的气息起来：“

喜欢。”

小杰早就看透他本质，不过他只是笑着纵容了他这个爱吃甜食的像小孩儿一样的习惯。他举起杯子来。他们碰杯，低声交谈，彼此说些工作的时候的轶事，像是临时抱佛脚的学生或者闹了乌龙的不省心下属。桌上的玻璃瓶里插了一束新鲜的橘子花，吊在壁上的灯光浸泡在白葡萄酒莹莹的酒液里熏人Y_u醉。任谁看了他们的相处都会说这是对感情很不错的伴侣。事实上确实如此，他们成婚数年，少有吵架的时候，拌嘴偶尔，大多数时候都是让其他夫妻艳羡的蜜里调油。原因暂不可考，归结为Xi_ng格合拍未尝不可，不过事实上，虽说没交流过，两个人其实同步Xi_ng相当高地觉得是因为自己考虑到自己职业的复杂Xi_ng，所以凡事宁愿选择自己退步也舍不得把相处的时间浪费在吵架或者冷战这种无聊至极的事情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俩可都是很忙的。

很巧的是两个人都这么想，所以架是怎么都吵不起来的，一起出现的时候负责公开放闪光弹闪瞎人眼倒是经常。

不过这对感情很好的伴侣并不知道在不久以后的将来他们将在一片喧杂吵嚷夹杂着尖叫与哭鸣的混乱现场猝不及防打个照面，款式相同的低调婚戒在被打碎了外罩的摇摇晃晃的Sh_e线光中一瞬烁亮，差点没被没忍住的主人丢进海里。

两个人习惯Xi_ng了见了对方就要露出的笑容勾到一半，颤巍巍地僵硬在了脸上。

“……奇犽？”

“奇犽·揍敌客……看来你也不是个单纯的大学助教。”

“杰·富力士。”

“你爸爸原来是金·富力士？——难怪。”

两个人每句话都说得干巴巴，在光影明灭战火纷飞的硝烟里咬牙切齿。

这是后来的事，暂且按下不表。他们还并不知道他们即将迎来他们稳定甜蜜的数年婚姻生活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操作不当极有可能导致离婚析产。此时他们只是单纯享受任务前与爱人的一顿温馨的晚饭，灯光、橘子花、白葡萄酒和坐在对面的那个人。饭后他们一起洗了碗，介于第二天两个人都有正事，他们没做什么额外的事，分别洗完澡就躺上床说了晚安。

——后来在一切真相大白以后奇犽嘴上没说，暗地里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应该趁着还没摊牌把这家伙翻来覆去折腾个十几二十遍，把他弄得哭着求饶最后下不了床才算够本。

这仍旧是后话了。这个时候的揍敌客家三少爷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对现在的自己如此恨铁不成钢，他只是纯粹享受他的婚姻和爱人躺在身旁一起入梦的感觉。鼻端是熟悉的香味，他们用的当然是同款的沐浴露，只是混上体温似乎会有微妙的不同——明明都是一样的味道，为什么在这个人身上就这么好闻？

他吻了吻这个家伙的额头。小杰大约是已经陷入了半昏沉状态，没醒，只是迷糊着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像颗甜豆似的。

窗外不知是不是还在下雪，房间里只剩了暖气运作的轻微声响和耳边舒缓的呼吸声。奇犽是能力卓绝的猎人更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哪怕是在陷入睡眠的时候也永远留有一根神经保持绷紧的浅眠状态，可在这个人旁边，他的警报系统就像断了线似的，怎么都不会吱声；甚至可以说，和小杰结婚的这几年是他活到现在睡眠最好最安稳的几年了。虽然他还是会留一根神经醒着，不过警惕的、对周围抱有怀疑的心思却已经淡了很多，基本上只要怀里抱着这个家伙

就能闭眼睡到天明。

有点糟糕啊……要是这家伙要杀我的话，根本不用什么高深的绝，手起刀落我就交代在这里了。

我在想什么……最近任务做得太多，神经过敏了么，这家伙只是普通的大学助教而已。

等过段时间任务空窗期，和小杰一起去哪里度假好了……

奇犽贴着小杰的额头，在意识坠入温软的睡梦前，迷迷糊糊地这么想道。

他很少做梦，往往闭眼睁眼就是一晚过去。杀手讲究效率，无端的梦境只会浪费体力和精神。

但他很罕见地，做梦了。

梦见与窗外清寒飞雪截然相反的，一个炎热的雨季。

他梦见了他们的相遇。

他们相遇在某个慈善晚宴会场。奇犽会出现在那里自然是因为任务，换上正装，领带、宝石袖扣、皮鞋、西装西裤，伪装成某个富商的大少爷，在瓢泼大雨中光明正大进了酒店，在一群脸红心跳却仍故作矜持的大小姐们Y_u言又止的潋滟眼光中熟视无睹地拿了一杯起泡酒，借着光滑的反光杯壁观察目标。

目标是个政府要员，看着有些油腻的中年人，至于被人买命的原因究竟是贪污受贿还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奇犽没有知道的兴致；对方正在和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攀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傲，奇犽却没漏看他时不时流连在年轻人脖颈、腰线和腿上的隐晦视线。

……原来如此。

奇犽索然无味地将视线扫向了目标的目标，那个年轻人。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年轻人站在落地窗边，淅沥沥的大雨砸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疏疏漓漓地打出一道道透明的水痕，窗外植着高大参天的花木，枝叶树影摇晃在雨中，垂下几缕湿漉漉的气生根，几乎给人他正站在雨季的热带雨林之中的错觉。眉目并不是特别精致完美的类型，却透着一股子勃然生发的英气，皮肤是健康的莹麦色，腰和腿的线条都是种很矫健流畅的漂亮，整个人像棵挺拔生长年轻气盛的橡树，即使整个人被包裹在严谨刻板的西装之中奇犽也能感受到那种致命诱人的生命力。

……怪不得选他。奇犽有一种奇怪的恍然感。

看这样直率阳光的人笑起来自己也会不自觉地想笑，不过看他那宽肩窄腰的模样，大概也不乏想要把他压在下面看他露出其他表情的家伙。那位政府要员大约就是其中一个。不过年轻人看起来对中年人兴趣不大，笑容一直很有礼貌，不过也就是局限在礼貌的范畴，目光也一直逡巡在远处，一副努力找机会脱身的模样。

看来大概不用奇犽做什么，他自己很快就会想办法离开目标身边。这样任务就好办很多了。

奇犽收回凝固在杯壁上的目光，举杯喝了一口。

目标作为政府要员当然有携带保镖，不过奇犽稍稍感知了一下，都是些不会念的普通人，对他根本构不成威胁。

目前为止很顺利。

可能是太顺利了，所以他破天荒地又将余光悄然扫向了目标。准确说，是目标旁边的年轻人。

他略微皱了一下眉。目标大约是没碰见过这样软硬不吃的对象，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拉近了原本勉强维持的安全距离，要年轻人喝他杯中的酒。年轻人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错愕了几秒后皱着眉反抗，不过看得出来很小心地控制着力气——奇犽看得出来这家伙是个经常锻炼的类型，如果真的推搡起来可能会让政府要员受伤，估计会引来不小的麻烦。然而后者一点不领情，反而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年轻人没预料他不但不收手反而越来越嚣张，一时间被他欺近了身侧。这场小小的斗争在宴会的无光角落悄然进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正在进行的慈善拍卖，无人注意此处，除了默不作声的保镖和奇犽。

啧。

奇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按照他平时的脾气他根本不会管这样的事情，目标在松懈后更好下手也是可以预见的事实；但他就是一反常态地、很不符合他既往脾气地，放下手中的酒，站了起来。

他迈开长腿，往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走了过去。

他步子迈得懒散，仿佛在无人的清晨散步一般闲适，可步子很大，他几步走到落地窗前，抬手握住年轻人的手腕，将要员黏在上面的手扯了下去。

奇犽无谓地扫了一眼正惊怒不已的男人，只自顾自垂着眼对年轻人道：你怎么回事，我稍微没看好你就发生这种事。

他人也很懒散，说出口的话更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却成功让中年男人停了一停。他扫了两眼这两个出色的青年，犹疑几秒后还勉强算有礼地问了奇犽的身份。

奇犽冷淡地报了假身份。当地叱咤风云的富商年轻有为的儿子，政府要员暂时没有得罪的打算。他油腻的脸挂起虚假的微笑起来，主动递了两杯香槟权当赔礼。

奇犽没接，也没松开圈着年轻人手腕的手，拉着他穿过宴厅，直到完全离开了目标的视线范围才松开。

年轻人一直相当配合，除了最初被握住手腕的时候皮肤绷紧了一瞬，其余时候都相当乖巧地任他表演最后还牵着走。直到这时他才抬起脸来，露出那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纯粹灿烂，光是看着他就能感受到他的真诚：谢谢你。

离得近了奇犽才发现原来他有一双相当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流光不经意划转的时候，仿佛哗啦啦下了一场剔透的金色的太阳雨。

他头一次感觉到有些不自在，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旧懒得有些冷的模样，随手取了一杯起泡酒递给对方：名字？

我叫小杰。年轻人接过了那杯酒，淡金色的酒液之中光线流转，像是他的眼睛一般。

你呢？

奇犽垂着眼抿了一口酒，语调是照旧的漫不经心。

奇犽。

晚会结束的时候仍在下着瓢泼大雨，许多客人选择直接在酒店入住。然而要员是个谨慎的人，从不在外面过夜；他能在政治上走这么远很大一部分原因确实要有赖于他的谨小慎微。他在打着巨大篷伞的保安的护送下稍有些狼狈地坐进车中，猛地关上车门。

他用商务车内的干毛巾仔细擦拭着脸颊和头发，略嫌晦气地嗐了一口，抬头对等候了一晚的司机道：回家。

他没等来回音，回应他的是一只冰冷的手。

司机躺在驾驶座上，X_io_ng口的布料渗出黑色的血，像是在上面开出了朵花似的。

原本男人没感觉到车里有任何东西，可现在却像解除了什么隐形装置似的，尖锐的指甲抵上了他的颈动脉，随时都可能割裂皮肤，爆出鲜红的血液来。凛冽寒冷的杀气仿佛Xie洪的冰川山河，轰然冲刷他的全身。他像被死神扼住了咽喉，明明是在盛夏，却仿佛坠入冰窖，背后源源渗出毛绒绒的细汗来，将衬衫一层层打湿。他抖着声音，提出一样又一样他所拥有所能许诺的东西，试图从死神手中贿赂回自己的生命。

他仍旧没能等来他希冀中的回音，在他藏在西装裤中的手按下报警装置之前，那只手干脆利落地划开了他的脖颈。

雨暴烈地砸着车顶，轰隆隆像是雷神的咆哮。

片刻后，一个银发的青年从车里钻了出来。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却仿佛开了什么隐形

装置似的，来往的人都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打着伞匆匆路过、钻入车之中、车辆开走。青年站在巨大的黑伞下，眉眼精致，银蓝色的眼睛仿佛流光烁然的蓝宝石。先前冷冽厚重得仿佛凝固的杀气像是云雾般消散了，他平静地信步离开，锃亮的皮鞋踩过水洼，透明的雨落在他的伞上，顺着伞面滑落下来，形成一圈透明的水帘。

明明暗暗的车灯在他身后汇成光的河流，摩天大楼闪烁着繁华的灯色一路亮成通天的路。他走了几步，踏入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