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拿了一件白色的绣纹锦服,二话不说把李承泽拉进了内头的更衣室。
李承泽一脸狐疑:“干嘛?”
“这不是瞧你穿成这样,给你换一套。这件是店里的成品,适合你。”
“我换衣服,你进来干嘛?”
范闲不好意思地MoMo鼻子:“我想看看你肩膀上的伤口。”
李承泽无奈叹了口气,认命地扯开了衣领,肩膀上的雷龙牙咬伤虽然鲜血淋漓,却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表面看了狰狞,并未伤到内里:“你再晚点时间就可以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了。”
范闲不好意思的MoMo了鼻头的小痣。
“那个……”
“那个……”
异口同声让两人又尴尬了一下,范闲赶紧接道:“你先说。”
李承泽清清嗓子,目光上上下下绕了范闲一圈:“那你怎么,还不出去……”
范闲脸一红:“嗯,马上就走。”
“欸,刚才你想说什么?”
范闲像是
喉咙卡了根针,支支吾吾了半天:“咳,对不起,就是想和你说句对不起。”
一瞬间李承泽还以为他是在为生前两人的纠葛道歉,但很快反应过来,范闲只不过是在对他的伤势道歉罢了。
可就这一句话,对李承泽也很是受用。他记事起,就从未听到有人对他说过这三个字。新鲜感和欣喜感涌本该涌上心头,可惜他此时无情无Y_u,他反而愈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换好衣服,范闲还为他专门准备了鞋袜。李承泽只是看了那双白色袜子一眼,赤脚踩着后鞋梆子大摇大摆走出了店铺大门。
施白喊了他一声,被范闲拦下来。
“范兄,他这态度……”
范闲边掏银两边说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习惯了就好。”
见他为了三件衣服一口气往外掏了近千两银子,施白实在看不下去:“为了一个野鬼,值得吗?”
“值得啊,这还远远不够,他完全看不懂,他不通人情,做这些哪里够。”范闲把找来的碎银放到钱袋里,煞费其事地苦恼道,“比如,我刚才明明是为了生前的的种种道歉,但他这个呆瓜肯定是以为,我在为方才伤了他的事实道歉了,你看他那表情就知道。”
施白忍不住发出灵魂三质问:我为什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我怎么才能知道?
剩下的衣服就算连夜赶制,也不可能那么快完成。当晚范闲一行人落住在附近客栈,范闲牵着那根捆仙锁,盯着李承泽看了一晚上的书。
李承泽当他不存在,拿了个本当今流行的情爱话本随便翻着。他在床榻上翘着个二郎腿,脚丫子打着圈,惬意地躺在大床上。《红楼》早就完结了,李承泽不喜欢那个结局,倒是开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但是今天范闲就在旁边,他一点儿不想看《红楼》。
倒是范闲瞧了他一会儿,只吃了点夜宵就枕着自己的手臂在凳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范闲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床上,凳子上的位置成了李承泽的。那厉鬼用手撑住下巴闭着眼,刘海遮住了他的半张小脸,眉头紧锁着,似乎是在梦里都睡得不安稳。鬼睡着了,真的仿佛死了一般安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温度。李承泽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一本《红楼》摊在一旁。
范闲在那本书的封面停留了片刻目光,不过起身是下了个床,这点声音就吵醒了他。
李承泽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一醒来入眼的就是范闲的一张过近的帅脸,不禁吓了一跳。
“范闲!”他嗔怒道。
范闲灿然一笑:“醒啦?醒了就和我下楼吃早饭。”
李承泽Y_u盖弥彰地把红楼合上,藏在身后:“不去。”
“我听说这家店的小笼包不错,你当真不去?”
“不去,我说了我讨厌人。”
范闲了然点头:“行嘞,那我等会给你拿一笼上来。”
“……”李承泽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这人莫名其妙的好意了。
范闲一下楼,施白与程君果然已经等在四角桌边,二人见范闲招呼店小二要了份热乎乎的小笼包,还殷勤地亲自为那个厉鬼送上楼去,忍不住跟范闲咬筷子头:“范兄,你怎么和他老妈子一样,连吃的都要送到嘴边呐?”
范闲把榨菜夹到粥碗里,吃了两口,面上一脸坦然:“只要是这位要求的,不过分,我都是会应允的。”
施白和程君见他一脸心之向往的样子
,频频摇头,隔壁桌子的讨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欸,你们听说了吗?仙衣阁的掌柜自杀了。”
“可不是嘛。大清早的,说是直接活剖了自己的肚子,都能看到内脏了,惨不忍睹呐。”
范闲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走到那桌人面前:“兄台,大清早的,说这些话,难道不会犯恶心吗?”
那人见范闲衣着不凡,气质拔萃,又面相陌生,定是从外头进来的达官贵人,也不敢仗势欺人,老老实实答道:“我也是听说的。这街头小巷都传遍了,昨天他们接了个大单子,掌柜的让绣娘们抓紧时间赶衣服,谁想到有个绣娘说是孩子生病了得回家,于是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那掌柜的就拿剪刀自己捅了自己……”
这倒是奇了,还没见过吵架吵不过自己捅自己的。
范闲隐约Mo透了事情的经过。他们昨天的确下了个大单,当时约定三天后交货,既然是加急的生意,范闲自然多付了点银两。那掌柜昨天对开门的小二态度极差,怕是对下人苛刻惯了,日常打骂已是家常便饭。只是范闲没有料到,这人说死,怎的就突然死了。掌柜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罪不至死。
虽说京都城内鬼气滔天,但鬼大多不过是吸食人的精血,并不会置人于死地,过分者取人心脏或肝脏用于调补,当然也有丧心病狂者以折磨人为喜好,越是看人痛不Y_u生,越是畅快淋漓,但这种诡异的死法,范闲还是头一回遇到。
他瞬间想到了自己刚进京都城时遇到的老头。
范闲命施白和程君去仙衣阁查看情况,自己则独自往楼上走去。
进门时,李承泽还在对付手上的小笼包。京都离江南甚远,少有蟹粉小笼包,这客栈开的大,厨师也都来自四面八方,李承泽手上的小笼包虽然没有江南的正宗,但也味道鲜美。他未曾去过江南,不知真正的蟹粉尝起来是何滋味,就手头的这份,也吃的极香。他照样蹲在凳子上,拿小勺接着小笼包里流出来的汤汁,时不时吸溜一口,又蘸醋咀嚼,全然没有个皇子的作风。
范闲大大方方落座在他身边,欣赏了一会他的吃相,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才说道:“昨天那个成衣店的掌柜死了。”
李承泽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给范闲也倒了一杯:“哦,那你的钱不是白给了吗?”
范闲不理会那杯茶,他观察着李承泽的表情,果然与以前一样,端的是一派潇洒自然,神态自若,话里真真假假都有,让人辨不清。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李承泽一挑眉:“不然呢?”
范闲叹了口气:“昨日,我们进店之前,你问了我一句,‘你可是真的要我进去?’,你当时是何意?”
李承泽放下茶杯,这茶叶是陈茶,太涩了,他不喜欢。“就是字面意思。”
范闲又道:“掌柜是用剪刀剖了自己的肚子。我进城时,也看到一个老头拿镰刀割自己脖子。你说,有什么鬼,能恶毒到这种地步。”
李承泽的眼睫动了动,他又喝了一口并不美味的茶,顿了很久才说话:“京都已经是个鬼城,这里的鬼魄不计千万,我不知道。”
“殿下,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我什么了。”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不知道你在指哪件事。”
范闲反倒大笑起来:“李承泽,你刚才是,怕了?因为我说你恶毒,所以怕我剿灭了你?”
“……何来此意?”
“你现在不过只得了一个惧魄,即使用理智在克制自己,我也看得出来。没有别的情绪压抑自己的害怕,是不是很难受,感觉自己束手无策?”
没想到李承泽一摔杯子大骂起来:“范闲,要杀要剐随便你,何必侮辱人。没错,我就是要报复你,昨天你假惺惺带
我去店里,没想到那个掌柜的会因为你而死吧。是不是感觉和滕梓荆死的时候一样?”
范闲眉头一皱,怒气上来,一拉捆仙锁,那金色的仙绳在他脚踝一锁紧,李承泽吃了痛,捂着脚踝瞪着范闲不说话。
范闲一把把他抱到床上,拿被子将他裹住,眉头一转,又贴心地帮他整理了凌乱的头发,捏捏他光洁的下巴:“我说过,保你一生平安,即便是你的死了,我也不会对你下手。我问,你答,你答对了,我就不动粗,你若是答错了,我便打你,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承泽仍在反抗,范闲作势要去脱他的裤子,他才明白范闲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气喘吁吁躲在缩在被子里不敢出声了。
“你今早,为何不愿下楼与我一起用膳?”
“我说了,我不喜欢人。”
那绳子果然又一次顺着李承泽的大腿直驱而上,缠住了他的大腿根。李承泽紧张的脚趾都缩了起来,抿着嘴摆明了不肯配合。
范闲苦笑:“那我们换个问题,你可听说过‘杀身鬼’?”
这回李承泽选择了不答。
他不答,范闲也不恼,反而大方地帮李承泽解答:“那种鬼全是自杀而死,所以死相不错,大多容貌秀丽,身姿妖娆,不过我看鬼史上写了了,只有女鬼呢。”
“……”
“三十六鬼皆以杀身鬼为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李承泽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的额头已经有了些许汗珠,一半是出于莫名的恐惧,一半是被范闲这被窝给捂的。
“杀身鬼走到哪,就是尸横遍地。有些做过亏心事的人呐,一旦见了这种鬼,总会心里有些忐忑,就好像被鬼敲门了,东想西想,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对劲,可不就自己吓自己,吓得个半死,然后……”范闲朝自己脖子来了个抹刀的手势,“然后就,模仿那些杀身鬼生前,英勇自杀了。”
李承泽喘着粗气,看着范闲朝自己俯下身。范闲把手指抵在他的下唇上,眼神Yin郁,开口却是一脸的笑盈盈的样子:“那女水鬼,见了你就下跪,难道不是因为怕你?你今日不愿下楼同我用膳,其实是为了不波及到店里其他的人,对吗?”
李承泽扭头不肯看他。
范闲无奈地摇摇头:“你明明心怀善意,为何总是拒人千里。告诉我,来了这京都城,是为了取你的惧魄吗?”
“我哪有什么良心,那个店铺掌柜就是我来报复你的。”
“你的确成功惹怒了我。李承泽,上辈子的苦你还想再吃?”
不料李承泽手掌一抬,五指并拢对着范闲脖子上的脑袋一爪就来,范闲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那五个指甲已经化为纯黑,尖锐地能一下刺穿他的眼球。控制住了李承泽的手还不够,李承泽双腿往范闲身上一跨,把范闲压在身下,张开嘴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口。
他破罐子破摔,与范闲撕破了脸,鬼相全化,嘴里虎牙尖锐,把范闲的脖子咬的鲜血直流。范闲把他危险的手臂往后一折,李承泽吃了痛,嘴上一松,那捆仙锁便成功将他四肢紧捆,五花大绑地丢回在了床上。
“嘶……”范闲一Mo自己的脖子,这可真够凶的,李承泽实在不讲规矩,打不过不带咬人的呀。
李承泽的双臂被捆在身后,双腿被捆着,并在一起用力地踢着床尾,巴不得一个鲤鱼打挺再送范闲一口。
范闲从床帏撕了一块布给自己做了个包扎,李承泽还
在床上挣扎,凶狠得像个恶煞。
他的犬牙已经露了出来,眼神更显凶戾却又魅惑了许多,眼尾和眉形被拉长了些许,就连内眼角,都长出了红色的线条。范闲一瞧那脚,果然脚指甲都变尖了,瞬间感觉脖子上的咬伤更痛了。
范闲走近多瞧了几眼,真是越看越上瘾,心想若不是捆仙锁正好套在他身上,自己怕是已经美色当头锤,快被他咬死在床上了。
可他没多瞧多久,就发现了李承泽的不对劲。这鬼突然涣散,浑身颤抖,汗沾湿了头发,嘴里嘟囔着什么,神似癫狂。
范闲暗道不对,把他扶正在床头,倒了杯茶送过去,轻轻拍他的X_io_ng口让他喘气。李承泽还有点理智,哆哆嗦嗦抿了两口就缩在被子里不肯理他了。
范闲自然没想到李承泽真正恐惧的模样会是这样,把他连人带被子搂住安We_i:“以后不会这样对你了,我说了保你,就一定会保你,接下来也一定会保你。”
李承泽头埋在被子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没怕,我就是心肠歹毒,范大人为民除害,做得对。”
哦,没怕,那是谁,鬼相都全露出来了。
一瞬间二人都沉默下来,范闲本想说些什么活跃一下气氛,忽然听到远处几阵巨响。他走到窗口往外一看,外头果然已是兵荒马乱,怨气弥漫,怕是另一个厉鬼有了动静。李承泽直起身,也往外瞧了一眼,道:“范闲,快给我松绑。”
他嘴唇上还残留着范闲的血,唇若涂脂,貌比潘安,这模样实在让人有股金屋藏娇的冲动,范闲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行。”
话音刚落,窗台上便有人说话了:“两位,打扰一下……”
来人正是程君。他与施白去了仙衣阁打探情况,范闲正Y_u问他情况,程君倒是先开口了,边说边遮着脸不敢看李承泽:“范兄,真的很不好意思叨扰您的正事,只是昨日施白在城东遇到的那个厉鬼,现在现了形,强的很。”
难怪外头突然风云大变。范闲赶紧道:“那咱们还不赶快过去。”
程君不好意思一笑:“这可真是巧了,那厉鬼,和您床上这位,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在下实在是,过目难忘。”
范闲看看李承泽又看看程君,也是一脸疑惑。
程君又补充道:“我用我一千年的道行发誓我没看错。”
范闲掏出神笔,MoMo脖子上的血,又用嘴Tian掉指尖的血腥:“话不多说,走吧。”
李承泽见二人跃跃Y_u试,被捆的双腿一蹬床榻,忍不住道:“等一下,你们不能去。那个是我的怒魄,七魄没有灵智,只知道发Xie,怒魄身上积攒的东西太多,你们必须让我过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下范闲反倒是高兴起来:“殿下不是说自己心肠歹毒,天下之罪大恶极吗?这可真的不能放了您,不然,您要是逃走了,我这神官,也就不用做了。”
他神笔一挥,捆仙锁被注入一道新的神力,浑身金光难挡,愣是把李承泽捆得更紧了。李承泽怒吼了一声“范闲”,被点名的当事人却是嬉皮笑脸地帮他掖好了被子,也不嫌脏,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李承泽方才额头和颈部的冷汗。
“就麻烦殿下在此好好做个睡美人吧。”他Mo了Mo李承泽的耳垂,这人仍然顶着个鬼相,双目碧波盈盈,他看了会郑重其事道:“殿下莫怕,臣去去就回,回来就同你算算仙衣阁的账。”
李承泽对他的一声怒骂,范闲头也不回扯着程君离开了。
程君看着范闲面若春风,实在是越来越想不明白了:“范兄,你担心他就直说,把人家捆成那样作甚,怪让人想歪的。”
范闲承认自己在李承泽身上的恶趣味是有些多,
可这都是因为李承泽自己太惹他了:“你瞧他那样招人,不就是得好好治治他才能听话。”
程君只觉得这厉鬼除了容貌好看了些,实在看不出哪里招人了,料想定是二人生前接触颇多,怕是可以写段话本供天界传阅:“你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范闲不答,继续赶路。两位神官已经离那怒魄不远,范闲尚且离他还有百米,这个没有灵智的怒魄瞬间怨气爆发得滔天怒地,丢下对手施白,怒冲而上。
地砖飞掷,那怒吼声已经不是人的声音,更像一种野兽的嘶吼。
忽然黑雾中突然冲出一道黑影,尖锐的手指扣住范闲受了伤的脖子,对着范闲的左X_io_ng口便是一掌。范闲被打得甩出数十丈,他吐出口中鲜血,不在意地用衣襟擦擦嘴。心道李承泽的怒魄果然理智全无,难以抵挡。怒魄力气极大,少了李承泽身上天生的贵气,多了一份野蛮,漂亮的眼睛怒瞪着范闲,脸上青筋暴起,X_io_ng口剧烈起伏着,对着范闲看戏的脸又是一拳。
范闲还真活生生受了这一拳,他揉揉脸上的伤,对看呆了的施白和程君淡定一笑:“你们问我和他什么关系,看到没有,血海深仇。”
说罢,他用笔在地上一划,对着面前的鬼说:“二殿下,已经让了你一掌一拳,等会别说我欺负你。”
被独自留在客栈的李承泽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下,他像一条毛毛虫在地上奋力滚了一圈,没有束冠的长发倾泻得满地都是,喘着粗气,扭着手腕想要挣脱那绳子。
捆仙锁弯了弯自己的一段身体,似是嘲讽地在他眼前晃着。李承泽用牙去咬它,不料捆仙锁溜的太快,李承泽的牙咬了个空不说,头还狠狠撞到了桌子上。
“痛……”
没想到李承泽不过一句自言自语,那捆仙锁又贴心地去揉他的头了,还帮他整理了头发,似是心疼地不行,在他面前跳起了舞。
这鬼绳子似乎是听得懂人话,见状,李承泽眼神一亮,又假装期期艾艾说道:“你放了我吧,我要去救你主人,他会被打死的。”
那小绳子似乎不信,害怕地往后退了退。却因喜欢李承泽,又缠上来讨好他。
“你放了我,我去救他,如何?”
捆仙锁左右摇晃着身体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兴奋地蹭了蹭他的腰,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听话得替李承泽松了绑,化作一根普通的绳索挂在了他腰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