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上级觉得那位师长的推荐如何荒谬,他们也无法否认钻石战役中隐含的进步意义。钻石战役的实情经核实之后,赢下了钻石战役的叶修得到了嘉世军上层的重视,甚至连荣耀联盟军最高统帅部也曾对此数次询问。就算不像那位师长所说的那样天下无双,但他的能力显然极为出众。
因此,叶修在钻石战役结束后直接跳过连长升任营长,在当时的大环境与嘉世军方高层的特殊关照下,并非不可理解。从此之后,叶修的光芒再也无法掩盖了;当上营长之后,他在能够自己策划的小战斗中奇计百出,几乎每战必胜。叶修当时的部下这样描述他:“平时看着懒
懒的,没什么精神,但遭逢战时,尤其是战术策划时,他的眼睛简直是个悖论:从他眼中放出的光既锐利得使人不敢正视、又绚丽得使人移不开眼睛。即使不一定喜欢他,也绝没有人不信任他。”
这段描述可能是对叶修最著名的神态描写。三战期间嘉世宣战后,联盟各国军方诸将联名为身为前嘉世军名将的叶修请求仅次于各国首脑、与各战区联盟军最高统帅相当的二级作战指挥权,有浪漫主义者据此描述提出猜测,“同为名将,在战争不可避免的前提下,他们从灵魂深处不愿看到那样的光芒从此沉寂”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这样的叶修,除了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外,在仕途上也是一路高歌猛进。因屡立奇功,叶修相继升任团长、师长、嘉世第8军参谋长、嘉世第12军军长,仅仅花了不过四年的时间,他成了叶修少将,是当时风头最劲的青年将军。
2978年12月28日,在第一次嘉世星域大会战中,叶修的第12军与嘉世第2军、第14军构成的第四集 团军在嘉世星域第J区小行星群附近协同作战,作战任务是对敌方三千五百余艘舰艇进行牵制,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实行歼灭。当时的第2军和第14军军长是两个庸才,加上第四集团军军长本人,一共三个蠢货。他们不经详细计划、贪功冒进盲目进攻的愚蠢做法,使得第2军和第14军在这次战役中死伤惨重,第四集团军原本四千二百艘舰艇、四十四万余人的优势兵力,最后叶修接管时只剩下一千八百余艘舰艇、十五万余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叶修自己的第12军:在对作战大纲反对无果后,叶修将命令变通执行了。
原本的部署是,12军从右翼包抄,全面进攻。叶修进攻了,但他没有全面。他使用了锥形阵,锥尖朝向敌方,锥身由火力更强的部队组成,从侧后分别进行强力的火力辅助,加之以小股游离部队随时扰乱及适当辅攻,在对敌方实行梯度火力压制的同时保住了大部分主力部队。
第2军和第14军覆灭的消息传来时,叶修的大部分主力还依然保留着。接管指挥权后,他毫不犹豫地下令全线撤退,但统合了艰难逃出的第2军和第14军的部队残余后,他依然处于劣势,并且劣势不小。
看似回天无力了,虽然部队得以保留,但任务终归失败……
不。叶修做出了这样的回答,他想起了韩文清,四年前的韩文清。
对,四年前的韩文清,四年前的行星迷宫战役。后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在2978年末的这次战役时,韩文清的行星迷宫战役一定曾在叶修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因为叶修利用己方保存的强火力优势打小行星去了。
行星迷宫战役中,韩文清击碎小行星,是为了制造以己方优势正面对敌的局面。
这次后来被称为“行星锁链战役”的牵制战中,叶修击碎小行星,是为了利用小行星被击碎的过程中产生的微妙力场变化。
叶修打了个时间差。开始他先是慢速撤离,敌军怕他还有什么陷阱,也跟着慢下来。等到敌方兵力完全进入密集的小行星群,叶修立刻将除远攻武器外的一切负重全部抛弃在太空中,用最快的速度逃跑,敌军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就空了。然后,周围的小行星纷纷被轰击破碎。与行星迷宫战役中只击碎几颗小行星不同,这次叶修的战场在小行星群中,他击碎的小行星稍微多了一点,力场变化幅度更大一点,造成的障碍物更多一点,力的不平衡也导致敌军炮火精确度有失,不少就打在了密集在附近的小行星上,失衡继续,碎片障碍物持续增加……一切循环了。
侵略者本可以不用如此狼狈,假如他们没有像我方那三位殉职的高级将领那样心急。
等到半死不活的外星侵略者好不容易从小行星群里爬出来时,作战任务已经完成。在外面等着他们的,是只剩下休整和看热闹两个
任务的嘉世军,以及全副武装、威风凛凛的轮回援军。
后来叶修获悉,行星锁链战役的后期,也就是它真正具有意义的那个阶段,居然让它成了一次非官方的关键Xi_ng战役。如果没有叶修,没有他的行星锁链,嘉世星域第J区的那三千多艘舰艇将接近毫发无损地穿过封锁区,直击嘉世星域首都区附近。当时那里是会战的中心,战况相当惨烈,双方已经是在拼人拼舰了,正处于哪一方多一点兵力、胜利的天平便向哪一边大幅倾斜的僵持之态。如果敌方三千余艘舰艇成功驰援,后果将不堪设想。直接作为正面战场的嘉世星域,其本土居民区更将遭到重创,嘉世从此将一蹶不振。
“哎你说,哥怎么就那么好运气呢?把嘉世那时候的运气都带得那么好。”提及此事,叶修拍着桌子对我感叹。我对此不予置评。
持续了一天时间的行星锁链战役,直接影响了两个人。
一位是后来的轮回军军神兼轮回全民偶像,时任荣耀联盟轮回军第134师师长的周泽楷。他当时正在轮回第一批发出的援军中。惊鸿一瞥,周泽楷尚未展露他自己的锋芒,就看到了一柄绝世宝剑闪现的寒光。
真空环境下的宇宙一片死寂。眩目的火光和亮焰在不规则排列的小行星群中此起彼伏,瞬息明灭,热烈而静谧。前方不远处停泊的,正是此情此景的缔造者叶修的旗舰。其上有一个人,站在实景窗前,面部被远处的火光映得晦明跳跃。那就是年轻的叶修。空旷的舰桥中央,他遥望焰河星海,意气风发。
这是后来一直作为周泽楷副手的江波涛上将,在回忆录中第一次忆及叶修时描写的画面。当时他与周泽楷是同僚,正好在同一艘舰上看着同一个电子瞭望窗,注视着同一个人。
至于周泽楷,不擅言辞的他也不太擅长写作,三战后,他的战争回忆录只写了三章,就打死也再憋不出一个字来。就这样一本书,出版当日就在轮回星域狂销三千万册,当日下午即告全线脱销。要知道,当时轮回的人口总数不过25亿人。我遇见过的轮回女Xi_ng,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本。
其时已是轮回元帅的周泽楷,还是没好意思把他只写了三章的回忆录送给叶修。结果叶修自己去买了,还在周泽楷来访时炫耀似的摆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我亲眼看见反应过来后的周泽楷在三秒之内红透了脸,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高兴,又或两者兼有之。
后来,在我看过这部书,或者说这本小册子后,对周泽楷当时的反应有了更深层的认识。
周泽楷回忆录的第一章 只用了短短几百字刻画了他的童年,第二章是他从入伍到成为师长的历程简单概括,第三章则是在2978年末的回忆。追述到了2978年12月28日时戛然而止,没有一个字提到叶修。
也或许可以算有,但只有第三章 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对一次战事的结束的目睹,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一生。
2978年12月29日,周泽楷所在战场,结束的还能是什么战事呢?
至于深受影响的另外一位,当时只是一个13岁的虚报了年龄的小兵。在嘉世第14军的溃败中他幸存了下来。他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后,被举世称为“嘉世军魂”的邱非。
行星锁链战役之后,叶修得到了第一枚由荣耀联盟主席金成义亲自颁发的第I级勋章。虽然那枚勋章其实不算最稀有的几种,但至少从此,对于已经被检验了太多次的叶
修的彻底重用,真正被荣耀联盟高层重点考虑了。
2979年新年刚过,叶修就被直接调到了荣耀联盟总参谋部任职。如果你曾翻阅历年联盟总参任职名单,那你一定会被2979年的联盟总参名单所震惊。嘉世叶修,霸图韩文清和张新杰,微草王杰希和方士谦,蓝雨魏琛和喻文州,雷霆肖时钦,百花张佳乐和孙哲平,烟雨楚云秀,虚空李轩……简直就是30世纪战争中的红巨星大荟萃。他们之中大部分是叶修差不多熟得不能再熟的,剩下的少数陌生者马上也和叶修惺惺相惜起来,没几天就可以随便笑骂了。此外还有一些反拓荒战争中期的老一辈将军。
联盟军把新人丢进总参谋部,从来就是为了全面系统地培养他们情报、后勤、通讯、人事管理、作战计划等等方面的能力。在战场这个不完整的学校自己Mo索出来的战略和战术——仅仅靠这些是不够的,战斗经验不是一切。对于新人,所谓总参,就是直接沐浴在战火中的最高级军校。这里是伟大战略家的温床。
这样的环境熏陶加上叶修本人的资质,如果这样还不能让叶修成就第一流名将,那才是见了鬼。
叶修在总参谋部干了一年时间,一直做到总参谋部作战部部长。然后翅膀长得差不多的叶修就被从巢边扔下了悬崖,他被指派担任嘉世第三集 团军军长,直接拉去统率作战。
下落。翻身。俯冲。抖翅。轻轻拉起。平滑翔。振翅。
鹰击长空。
叶修飞了起来,他带着第三集 团军打了个空前的大胜仗。奇袭,以少胜多,地形利用,伤亡近零,甚至用外星文字给敌舰发讯的攻心策略……能让一次战役成为传奇的因素都占得差不多了,于是这一战和叶修一起成为了传奇。叶修“斗神”之名,就此不胫而走,紧随其后涌现的“拳皇”、“魔术师”、“剑圣”、“枪王”,固然著名,却再无人能够后来居上。自此叶修有了固定的旗舰“一叶之秋”,此舰还一度成为嘉世人心目中战场上的圣地。
叶秋就在这里,一叶之秋就在这里,我们一定能赢!
此次战役有其官方名称,但它还有个尽人皆知的别称“苍鹰战役”,典出荣耀联盟主席的We_i劳演讲。“苍鹰”是何人,自不必说。
顺便一提,联盟诸位高级将领对此乐见其成。根据后来对其中一部分人的访谈,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当着叶修的面称其为叶苍蝇。
此后,叶修依然没有停步。与此同时,那个时期所有的将领们也在迅速成长。在百花,基于地球时代经典的步炮协同和中央突破,孙哲平和张佳乐创造了“遍地开花、迅速合围、多面阻援、强势突破”的百花式配合战术,名噪一时,人称“双花”。在蓝雨,喻文州战略上统筹、黄少天战术上游离特攻的配合模式也成效不小。轮回的周泽楷凭借一场用劣势兵力牵制转压制的关键战役震动联盟。微草的王杰希的欺骗与奇袭战术益发出神入化,甚至创造过用半个师牵制敌人一个军的巨星级奇迹。
2981年的这片将星璀璨的宇宙,给侵略者带来了无穷的苦果。经过漫长的征战,人类方面终于夺得了战略主动权,从此转入战略反攻阶段。
2982年年中,战略决战阶段拉开序幕。指挥阵容与我们在三战中熟知的已经几乎没有差别。
联盟方面拟定的作战大纲,其中,嘉世全军约十五万艘战舰一千八百万人在嘉世星域与外星侵略者占区交界进行作战,在局部战况稳定、不违反总体战略的情况下,可以机动进行支援。
2982年8月15日,胜利女神战役。叶修赢得漂亮。
与他以往的风格不同,这次他换了艘乘舰冲在前线而非坐镇后方,冒着暴露两翼和后方的危险大胆推进,只与后方补给保留一丝联系,快得连荣耀联盟总部都无法知
悉这位指挥官的实时位置。对敌人的精神震慑足够弥补防御的缺陷,叶修估计得一点不错。
和平年代的一次座谈会上,叶修对此是这么解释的:“一个平常总是干好事的人,第一次做坏事时从来不会有人想到是他。我平时人品太好节操太高,猛然无耻一把谁能想得到?”
他的头上当时就被砸了好几个空矿泉水瓶,全是他反拓荒战争中的友军免费赠送。他们愤怒地纠正叶修,认为他说反了。
无论如何,敌人没能想到叶修可以如此之快。简直不像是在打仗,而是像一把大扫帚横扫过战场。这是一次太空中的长途奔袭。
看似简单粗暴,但叶修的正面快攻实际上还掩护了一样东西——轻型舰队。
作战其实分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叶修的强攻吸引敌人的注意和防御力量,一方面是以灵活Xi_ng和机动Xi_ng强的轻型舰为中心、兼具高速度与强火力的巡宙舰环绕在外的圆盘阵型卡向敌军,如果对方扩张,拉大战面,就收缩成圆锥阵形进行集中突破然后纵深发展,在敌军内部穿插迂回内外呼应;如果对方收缩,缩小战面,那么集中打击时就利用灵活的轻型舰配合巡宙舰四处散开,舰上的宇宙战机出动,视战况随时编组打游击战。只面对圆盘,敌军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出击,只是他们还同时面对着一个更大胆更机灵、横冲直撞四处撕咬又快得神出鬼没的叶修,根本不敢轻视。这场战役叶修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足足换乘了五次战舰,次次剑一样当X_io_ng插向敌人,加上圆盘策略和他自己后方不要命的的火力辅助,可谓是把百花军双花的百花式战术活学活用了。
期间敌人组织了数次反攻,皆被叶修一一镇压。
他的嘉世战场是最重要的战场之一,而这次战役中他的发挥是最完美的,没有之一。嘉世战场的胜利,以及后来他对其他战场的支援,一起奠定了最后的胜局。
胜利女神战役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人类的胜利了。奇怪的是,从此之后,叶修在反拓荒战争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次要,似乎是急流勇退一般,除了在2983年那次将外星侵略者彻底放逐的战役中担任过助攻,叶修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役。这种奇特的状态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结束。
但叶修之前取得的巨大成就所带给他的荣誉,一年之内当然是消耗不完的。尽管黯淡了许多,人们对这颗明星的崇拜也并未退Ch_ao。直至2983年4月28日反拓荒战争结束,他依然是最被人们所喜欢的英雄和将领。这个“人们”之中,当然也包括我。
2983年7月29日是很平常的一天。月轮星在战后各国势力和平划分中被正式划归到嘉世星域,但这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影响。月轮的头儿也很愿意,于是政权和平交接。月轮星,暗夜海,一切其实都没有变。但我比平常更高兴。
战争过后,人们从三十七年的紧绷中一下放松下来。欢Ch_ao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7月,每个人似乎都从青春女神那里渐渐拿回了轻松与活力。士兵们可能是最克制的人群,他们身负重任,每天依然按时出操训练、执行任务,但当然也受了这氛围的影响,直观表现之一就是,我们终于有假期了。7月29日终于轮到了我所在的那个五人小队放假,足足三天呢!高兴得我在地板上直打滚。
那天早上我早早就爬起了床,和我一起放假的战友田七他们早就在床上坐着等我了。五分钟的时间料理完一切,
我们迅速朝离基地最近的格林森小镇挺进。我们运气真的很好,那里当时还在办庆典,战后的第一次,格外盛大。
我们来时都没有脱掉军服。因为反拓荒战争,所有军人在民众中都受到普遍尊敬,在社会上有着很高的地位。尽管在作战的绝大多数是星际军,身为海军的我们也遭到了福荫,得到了良好的待遇。
整整一个白天,从上午玩儿到傍晚,我们心满意足,全都懒得回基地,干脆在小镇上找了个旅店住下。晚上是庆典的高Ch_ao,我们谁也不舍得不去看。
庆典是从地球时代传下来的,按照风俗,每个人必须带一个画着欢乐笑脸的套头式面具。因为人有三急,我让战友们帮我带了一个,结果我得到了一个女Xi_ng外观的面具,再去时,面具早就已经发完了。我很郁闷,决定在庆典中假装和田七他们走散,最好失踪个一天,让他们好好心急火燎一把。
田七他们向前面走,我向后面蹭,很快如我所愿,我们失散了。我哼着歌开始自己逛夜市,但是看着那比例不少的男Xi_ng面具,再想想自己的脑袋上顶着个什么玩意儿,实在是不由得我不心生郁闷。
有郁闷就要排解。我带着恶意盯上了一个站在树下提着一袋大棒棒糖、还在购买另一品种的棒棒糖的家伙,他看起来实在太轻松了。当然,他的脑袋上带着个让我痛恨他的男Xi_ng面具。扫了眼他的身材,确定不是女Xi_ng反串,我决定开始我的恶作剧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向边上一个小摊走去。
等到那个人终于提着一大袋棒棒糖满载而归,正走到街道中央时,我把握时机走到他身边。
“嗨,老兄!”我向他搭讪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时愣了一下。
“不是吧,这么快就来啦?”他举起手,似乎是要Mo鼻子,但是最后他Mo上了面具。
那时候我还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哎……哦,我懂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笑意盎然,“你是附近放假的军人啊?看衣服,海军吧?”
他这句话让我微妙地有点罪恶感,但军服都穿在身上了,难道还能告诉别人是从服役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那儿借的吗?于是我回答道:“是啊。”
“了不起啊。”他说,“军人兄弟找我有什么事哪?”
我心里郁闷的邪火又窜了上来,强硬地把罪恶感压了下去,反正只是个恶作剧。于是我问他:“问一下,您对虫子不过敏吧?”
“啊……不过敏啊。”他莫名其妙地说,可能注意到了我手中的袋子,他又问,“这里边装虫啊?要我帮你拿着虫子?”
“嗯,对,就那边卖的萤火虫。我有点事要先去办,手不太方便……”我回答他,此时,由于街道中央太过嘈杂,我们边走边说,已经到了一个最近的没什么人的巷子边。
“你要去多久?”他问我。
“马上……”我心不在焉地说,右手把袋子递给他,走过他身后,到小巷里去。
庆典的套头式面具的穿戴方式类似于全盔的样式,都是把头全部盖住的类型,不过这个面具更残忍一些——前面没有挡风玻璃,只给眼睛部位留出两个小小的窥视洞,这就限制了人的视野。此外只有一些芝麻粒大的透气孔,因此在脖子附近的地方则留出了更大的用于透气的缝隙。
我的计划因面具制宜。我右手递给他萤火虫袋,左手的手指缝隙间……则夹了一把萤火虫,在他的视野盲点。走到他身后时我灵敏地扭过了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伸长手从他脖颈后放进萤火虫,脚下已经在小巷里滑开了半米。
带着恶意的微笑转身就跑,我想,他虽然对虫子不过敏,但萤火虫,马上就要成为他相当长
一段时间内的噩梦了。
我错了。
就在我跑了大概四五秒钟时,突然眼前一花,鼻下的空气突然一阵清新又马上闷下去。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嘴唇上、鼻梁上、耳朵边……到处都传来了刺刺微痒的触感,还有眼前冒金星一样的、疯狂的闪烁效果。睁着眼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可闭上眼我也能感觉到明暗的高速变化和眼皮上的刺痒感。我立刻明白了现状——现在萤火虫成了我的噩梦。
耳边还传来一阵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声:“唉,演技不过关哪你,除了萤火虫就什么都没买,显然是因为方便恶作剧后直接落跑嘛,左手又从来没进过我视线,你当我傻子呢?看你那么想要个男式面具,送你了,别谢我啊。”
还不及惊讶他对视野内外问题的敏锐(我的左手和左臂全程可保持得非常自然),我就被他后面的话来了更大一击:“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懒洋洋地说,“我确定你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当然谈不上有过节。你恶作剧也不太过分,所以应该对我是临时起意。为什么临时起意?这就要从头再分析。”
他停了一会儿,走到我身边:“身为一个军人通常都是和战友结伴外出,何况是庆典。除非是探亲假,那你该和家人团聚还来不及,在这儿闹什么呢?从你的站姿看也不像假冒的军人,那你是离开了战友。战争刚结束,每个军人都还保持着作为军人的潜意识,怎么会让自己轻易失散?那是你不得不离开来办点不能集体行动的重要的事?附近没洗手间,如果要办别的大事,那总不会戴个碍事的面具。加上你逛夜市不买东西,还对一无辜路人下毒手,所以结论有了,你心情不好自个儿跑出来的,再结合你一大男人带个女面具,八成不是你自己选的而是你战友,一联系就能说通了。其实也有别的可能,不过很小,现在看来我是猜中了。”
我已经傻了。他完全正确。他开始说出这番分析时,离我和他开始对话还不到四十秒,离我放萤火虫的时间还不过七八秒,他居然什么都分析出来了?
而且,那面具是怎样到了我的头上的呢?首先我的面具得被从头上取下来,然后他再给我把他自己的戴上。然而面具不是那么好摘的,除非准确地从中间拿出面具不碰到脖子和脸(有点像篮球的空心篮),否则绝不可能如此之快——而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竟然只用了四五秒钟?还是在双方都跑着时?还没让萤火虫飞出来?开什么玩笑?
我好不容易才把头盔拿了下来喘了口气。面具里的萤火虫终蒙大赦,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很快就流散了。那个人已经不见,我只看到那个装萤火虫的袋子躺在我脚边,袋口被石头压好,萤火虫还在里头。
我全心都是愈加旺盛的郁闷,忍不住想抓起袋子狠狠摔在地上踩几脚,就像踩着那个戏弄我的人的脸。但我总算还记得袋子里头还有数十条无辜的小生命。我那时实在不想再看到萤火虫,于是我放了它们自由,踢了墙壁一脚痛得抱着脚哇哇了半天,才怏怏而回。
结果反倒成了我先回酒店等人。田七他们到半夜才回来,看到我床头的面具换了,十分奇怪。我把他们抱怨了一通,大概说了发生的事。听故事的四个人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没有笑得前仰后合。这时我要求他们帮我报仇。明天还有庆典,我还有希望。
这次他们笑得更厉害了,田七还说我们是士兵,欺负普通人就已经不对了,还要报复回来不占理。奈何我那时猪油蒙了心,非要他们帮忙不可,又说当然不会搞多严重
,欺负一下出口恶气意思意思就行。我毕竟也知道分寸。
他们被我求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不过也提出如果明天遇不到人,那就要彻底算了。我当然点头同意。田七最后问我:“你看到他的脸了吗?我们怎么认出他?”
“没看到,”我记得我磨着牙说,“不过我也不需要看了,没脸我照样认得出——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出去了,然后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也没看到那人一根汗毛。其他四个人倒没什么,他们同时也在玩乐;可我就只顾着在人山人海中找出那个人,全程心不在焉。就这样迎来了晚上。我纠结地带上那个男式面具再次出门。在面具里闷闷的感觉总让我疑心下一秒我的眼前会不会突然出现乱哄哄闪烁的黄绿色光芒。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次扫视中,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他。比起昨天,他多穿了一件夹克,下边则改穿了短裤,头上还带着我昨天带过的女式的面具,简直不伦不类到极点。但我还是凭我对他无与伦比的仇恨认出了他。
“就是他!”我指着他大喊。田七他们愣了一下,一起围了过去。
那个人似乎是向我们这边抬头了,看来是发现了我们。我们都做好了追人的准备,但是他再一次出乎了我的预料。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向我们这边抬手打了个招呼,就朝我们这边踱了过来。反倒是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嗨,老兄!”他跟我问好,用的正是我昨天的招呼,“昨天天上下金子啦,好玩儿不?”
我听到身后同时响起好几声闷笑。我想我的脸一定紫了。
我正打算说些什么,却看到他走得更近,往我手臂上一拉,自己的手臂往我脖子边一勾,居然一副哥俩好的姿势:“来来来,俗话说相逢即有缘,既然有缘别错过,一起逛逛呗。”
我怎么都料不到事情居然会这样发展,再一次愣了。我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给那个人拖出了好一段距离,回头发现四个人一个都没少地跟在后面。带着面具,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开始挣扎。
那人从善如流地放开了我,但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们其实一开始也没对找到他抱太大希望,现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上去群殴?别开玩笑了,我们是军人,无论是纪律还是荣誉感都不允许我们用武力欺凌平民。可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夜市街头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现在有五个人跟在那人的身后了。这在外人看来肯定也非常不对劲:一个穿着怪里怪气,带着女式面具但怎么看那身材都是男Xi_ng的人若无其事走在前面,一伙穿着海军军服带着男Xi_ng面具的傻大兵在后面呆呆跟着。期间,那个人甚至还去了几次烧烤摊,懒汉似的应答着摊主关心的询问。我们就这么跟着他走到了偏僻了一些的自动停车场,简直就像失魂落魄的儿童们跟着吹起魔笛的牧羊人走出城市。
最终那人停了下来。我们如梦初醒,不过我们并不怕他,我们是受过训练的军人,我们人多……
但他叹口气,又笑了:“有点丢军人的脸哪你们。想一起上?群殴?”
我们当然猛摇头,有些事是不能被误会的。为表绝不群殴的诚意,我们还摘下了面具。田七尴尬地咳了一声,对那人说:“不然你道个歉我们也就了了……”说着他自己也觉得没道理,不再说下去了。
我从头把事情想了一遍,也觉得其实不是个事儿。虽然认识到自己不是有理一方,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我那时是真觉得这人欠揍。“你们摁住他先,”我说,“我先去买袋萤火虫。”
“哎别急嘛,我们有事好商量。”他阻止我,“不然还是武力解决吧。别看我这副样子,我可也是个军人啊,呵呵。”
“你?”我根本不相信,“你自己也说过,从站姿就能看出一
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军人。”
“我例外。”他无耻地说,说着就一个立正。他身上那股懒气突然就消弭于无形了,姿势非常完美,即使不是军人,也一定受过特训。
这时他又软了下来,重新恢复成原来那副懒样:“怎么着?要不要哥给你们踢几个正步?”
没人说话。虽然看不见其他人的表情,但我相信我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那一幕,像一群孩子看着一只竹节虫突然从红漆柱上爬到了草枝上似的。
很久以后才有人说话:“你是……星际军的?”
“对。”他承认。
这时我想起了他给我摘戴面具时的干脆利索:“你难道是宇宙飞行员?驾驶宇宙战机的?”
“我确实会驾驶宇宙战机。”他毫不避讳,“我可是个军人。说到底,你们来不来?一挑五我干翻你们。”
虽然我们对星际军、尤其是我对宇宙飞行员很有好感,但听了他这番托大还是有些不忿儿。我听到田七低声说“留点手”。我点点头走上前,要给这家伙点厉害瞧瞧。既然都是军人,又是对方主动挑衅,不应战似乎说不过去啊。
谁知道那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干什么干什么?你一个人赢不了我的。你们五个一起上赶紧地,不然我可不出战了啊。”
这就是他自己在找死了,至少我们当时都这么认为。于是五个人一起向他逼近。我们也有默契,稍微来一顿就算了,点到为止。
但在这时,那人突然来了一句话:“我先说一句啊:洗手间在停车场大门前右拐,你们好好记住。”
这是讽刺我们会被揍得屎尿直流吗?听到这句话,没有人能够再忍下去。我们一起冲向了他。
但这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因为是那人的主动挑衅,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的应对——居然是转身就跑!我们连忙紧追,还没等我们骂出口,他就边跑边旋身,像古代的侠客投掷暗器一样,向我们甩出了一把——胡椒粉!时机抓得很好,我们不少人刚开口要骂,就连眼睛带鼻子加上嘴里纷纷被胡椒粉糊了个正着……谁让我们刚刚脱下了面具呢,如果带上,我们还能保住鼻子和嘴。
“靠!”所有的人都边咳嗽边骂了起来,“卑鄙!”
我是骂得最响的人之一。我们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从模糊的泪光中,我用尽最大的毅力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人,他早在给我们洒胡椒粉时就一个箭步窜到了一个停车柱旁,随手变出一张卡在柱旁感应区一刷(这里细节其实看不清,但我能猜出来),瞬间一辆碟形飞车浮了起来。他两步跨上飞车,就驾驶着它从我们眼前一拐弯飞走了,而我们五个人都被呛咳地恨不得跪在地上,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我去!”此时我才终于回忆起了细节,“那胡椒粉!咳咳咳……是他…咳咳…在烧烤摊的时候就买了的!咳,咳咳……他早算计好了!”有人也醒悟过来:“特地带我们来了……咳咳,偏僻的停车场……咳,那货…咳咳…一开始就是为了逃跑……咳咳咳……”
从远处随风传来那人的喊声:“一挑五我可是真的干翻你们了啊,再说跟你们说了我可是个军人!兵不厌诈知道吗!哈哈哈哈哈哈!!”
“无耻!”所有的人一起痛骂,接着一起疯狂咳嗽起来,与远处的哈哈声相映成趣,当然对我们而言实在一点都不“趣”。
“水!水!水!”已经有人这么大叫起来,又有人喃喃地回答他:“洗手间在停车场大门前右拐……
”
“妈了个巴子!”所有人都爆了粗口。
后来还剩下一天的假期,没有人有心情再过,逮着机会就痛骂那个捉弄了我们所有人的混蛋。这次大家齐心协力一起找人了,但哪里还能再找得到呢?
田七私下里对我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那时那么执着了。那货岂止是欠揍啊!”
直到我们回到基地,眼睛上的红肿都还没有消退,远处一看,活脱脱的五只兔子。后来根据周围住的其他战友们说,我们回来时个个身上简直都像在冒黑气,凶神恶煞,训练全都不要命,一时间无人敢近。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一周才有所好转。一周后的一天,终于正常下来的我们和往常一样在军队宿舍中午休。这时门突然被敲响,我们烦躁地打开门,然后进来了我们的司令官。
宽厚的司令官笑吟吟地说:“下红雨啦!有个大人物要见你们。”说着把身后的人让出来。
“靠,是你!”所有的人都嚷道。对,就是那混蛋!认不出来才怪了——他还把那个女式面具带着呢!所有人渐渐熄灭的心火又被一下点爆,个个跳了起来就要去揍人,却被司令官皱着眉拦开:“干什么你们!居然目无上级还要动手,全都活腻了是不是!”
司令官把我们训了一顿,我们不得不低着脑袋忍受批评。司令官回头正要向那人道歉,突然呆了一下:“这……您的面具……”
“呵呵,见面礼。”他笑着说,“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说着他把面具脱了下来。
刹那间,我们五个人全都惊呆了。
我们突然想起了司令官的那句“大人物”。果然是大人物,事实上,没有军人会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尤其这个男人更是我们五人共同的偶像。相信说了这么多,读者们也早就猜到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但我们当时不能更震惊了,都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叶、叶秋?!”
“嘘,小声点。”叶秋,也就是现在我们所知的叶修,举着一根手指头示意我们噤声,然后微笑一下示意司令官出去。司令官也回他一个笑容,出去后随手带上了门。
我们望着眼前的叶修,心里可谓是打翻了五味瓶,尤其是我:对偶像莫名其妙的恶作剧,被他教训还要报复回去,然后再被教训,脸面可谓是丢光了。可这个偶像用的又是这么一种手段,幻灭倒谈不上,可是,总觉得和叶秋被塑造出来的伟大英雄形象……相当不符……
“怎么?”叶修笑了笑,“还有人要揍我吗?”
当然没有人。
“月中眠是吧?中尉对吧?我打听过了。”叶修走了几步,最终停在我面前,“你那天做的事可真的毁军人形象啊。”
我无言地咬着嘴唇,被偶像这么说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是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叶修接着说:“放心,也幸亏你们祸害到我这老好人,没把你们抖出来。也不想想,你们身上还穿着军服呢,要是换了个人被你们这么来一套,顺藤Mo瓜找到海上基地告个状,啧啧。你们不仅干坏事,干坏事的质量还能那么差,我都服了你们。”他停了一下,语气转为严肃,“不过你们还是有底线嘛,这是好事。你们要是真打算用武力欺负平民,当场我就把你们开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才不会那么轻轻教训你们一下就完事。不管怎么样,以后不敢做这种事了吧?”
“不敢了。”我们五个人都像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一样低声回答,摇着头。
“嗯,那就好。”叶修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月中眠中尉,我们来谈谈另一件事。”
突然再被点名,我带着讶异抬头,就听见叶修说出了一句爆炸Xi_ng的话:“前几天上边又来电拼命催了,叫我尽快选定一个副官,明天是最后期限。我想了想,不如就你吧,怎么样?”
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头,我晕乎乎的,如在梦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听后来田七他们四个说,他们当时也是直接傻在了原地。
“不愿意啊?”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失望,我连忙开口:“报告!不是的!我对此毫无意见,但我是海军而非星际军……”
“你不愿意当星际军的兵?”他又问,我摇摇头。看着他的脸,我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当星际军可是我从小的梦想,只不过要参军报名时家里担心,觉得海军更安全,所以才对我说如果非要参军只能选海军。我妥协了,但如果有可能,我不打算一直妥协下去。我有我的梦想。
“那不就结了。”他笑着说,“转个军种就完了。准备一下,晚上你就要去嘉世星域的首都星了。我攒的假到今天晚上也没了,唉。”
“可是要转军种需要层层审批……”我犹豫着说,但叶修摆了摆手,“先斩后奏,大不了你先请假嘛。有我呢,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当天晚上,我做梦似的当上了叶秋上将的副官,做梦似的来到了嘉世星域的首都星——嘉世星。躺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的床上,我仍然觉得恍恍惚惚: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就经历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转变,我感到了惶恐。我忍不住想到了叶修走后田七的惊叹:“叶秋,我的天哪……居然这么……这样……你们说……哪有这样的将军?”
后来,我曾问叶修为何当时要选取我当他的副官。他咬着他的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上面来电话逼得太急了。刚好我面前的军人你蹦跶得最欢,那就你了呗。”
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这个回答。但后来随着和他相处日久,我不得不相信了,确实……这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答案。我心里无数次回响过田七的那句话:“哪有这样的将军?”
事实上,在我开始担任叶修的副官后的所见所闻中,当有人第一次看见叶修露出他的真面目时,十有八九私下都会这么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