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逐渐接近尾声,中途离席的盲眼调酒师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几位一直试图寻找机会和他搭话的千金小姐像在枯燥无趣的荒漠中发现了一弯碧水,争先恐后舞着她们工艺精湛的礼服裙摆涌了过去。身着黑衣的调酒师周遭像盛开了无数花,争奇斗艳到让一旁被冷落的公子哥儿们不满的地步。
但,没人敢对此置喙,能出现在这样场合的,即使是一个侍从,背后也许都存在着某种不能轻易开罪的势力。
何况这个与掌控着这个国家命脉各大家族的千金们谈笑风生自然得好像聊天就是他天职一样的男人,在外人看来怎么也不会只是个区区调酒师这么简单。
岛崎娴熟地将不同浓度的酒液堆积在小小的高脚杯中,让它们不同的色调层层叠叠像彩虹一样在巨大的吊灯下流光溢彩。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调酒技术,但女孩们仍发出仿佛初见般的惊叹。
一半是因为薄酒微醺后流转的灯光投Sh_e在酒液中的确太美,另一半则是因为将酒递给她们的男人。
岛崎充分认知且认可自己的魅力,他对此并没有感到过多自傲或虚荣,一切不过都在意料之中而已。他拿起红石榴糖浆,为最后一位女孩调酒。这些用来制作鸡尾酒的材料各有它们不同的色泽和浓稠,不过岛崎看不见,他只能通过瓶子的形状、摆放的位置和散发的气味来判断。
听说,血是红色的,恰好和这糖浆的颜色类似。
刚才杀死目标的时候,他突然好奇血的味道,会不会也像红石榴糖浆一样甜腻。所以,因为洁癖总是戴着手套的他第一次在任务中摘下了手套。
像铁锈一样怪异的咸腥味还残留在他的舌上,稍微让岛崎感到有点恶心。
做出这种恶心事情的人是他自己,岛崎对此无可抱怨。他只想尽快去最喜欢的店子里用喜欢的食物覆盖这恶心的味道。
酒精让宴会上的客人们集体陷入了一种仿佛置身幻境的飘然感中,谁也没有发现来客少了一位。当然,警卫们很快就会发现失踪者的尸体。岛崎思考着自己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他伸手去拿放在酒柜第二排第四格位置上的金酒,毫无意外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于是他用带着歉意的笑容对眼前满心期待的女孩欠了欠身。
这个理由不错,岛崎想。宴会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出口处自然也会有人把手。所以他打开安全通道的密码锁,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去。平时并不开放使用的备用安全通道一片漆黑,但对于岛崎来说光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他哼着曲,耳畔只有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楼梯上的橐橐声。
二十六层楼,走起来不算容易。好在黑暗与寂静中忽然闯入了不属于岛崎的呼吸,让这无趣的旅行突然添色。
步子很轻,可以判断出对方的体重不会是个成年的男人。若是女Xi_ng或者小孩,派他来截住岛崎的人未免也太狂妄了吧。
想着,岛崎弯起唇角,忍不住要笑。
普通人大约早已被这笑扰得恼怒,质问他为何死到临头还一脸欢悦的模样了。但来人训练有素,并不开口,呼吸平稳得连杂音都没有。大约是他深知岛崎这样的盲者一定会将其他感官训练到极致,一旦开口,暴露出的信息恐怕会多到他自己都想不到。
脚步声更轻了,呼吸声却越发接近。岛崎索Xi_ng倚在墙上,等待对方主动发起进攻。这并非说明他轻敌或者自暴自弃,恰恰相反,岛崎的强项是近身格斗——总不能指望一个瞎子去玩枪械吧?既然要近身,当然是等对方自己接近过来最好了。
风声忽起,是衣料在高速运动时会震出的声响。岛崎挡住
了第一击,他想擒住对方的手或是腿,可那人的动作比想象的快,只是手掌从衣料上飞快擦过,就让他像鱼儿一样跑了。
短暂的接触,已经让岛崎碰到了衣料下嶙峋的骨。
太瘦了,也太纤细。这样的身体,毫无疑问也不属于成年女Xi_ng。否则,她是不会有力量来执行这样的任务的。
那么,就是个孩子。
岛崎敛起笑容,飞快躲过了第二次攻击。
诚然他作为职业杀手,享受杀戮如玩乐。但倒也不至于会对杀死一个孩子兴致勃勃。
“喂,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岛崎在逼仄的楼梯间中后退,不断挡住对方沉默地攻击:“你应该还没成年吧?”
对方的动作迟钝了一瞬,岛崎找到破绽,反手还击。可再次让他溜了,不光如此,岛崎的臂上还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痕。
拿着武器吗?岛崎想。可他并没有听到金属在空气中挥动的声音。而且,对方向他靠近时走路的声音很自然——手持物品的人在走路时,手腕会格外用力将物品维持在某一方向。特别是刀具,刀尖总会保持对准目标的状态。但若他的耳朵没有出差错,那孩子应该是空着手的。
可臂上的疼痛不是幻觉,甚至浸出的血已经湿了半条袖。
一向游刃有余的岛崎不免呼吸也开始急促。不过,对方似乎从一开始,呼吸的频率就格外的高。
在两人身体接触时,感觉到的体温也高得太过不自然了。
忽然,笑容重新回到岛崎唇边。
比人类更高的体温和呼吸频率,悄无声息的走路方式,还有划破他手臂的那个东西。
“我知道了,你是Teru吧?”他像个猜对谜底的孩子,声线充满了欢欣鼓舞。
沉默的暗杀者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知道?”
和想象中一样,是略带稚嫩的少年声线。
再也没有什么是比这件事让岛崎感到愉悦的了。要是普通的孩子,放他一马也无妨。但面对这个被称作“Teru”的少年时若是太过松懈,那么躺在地上等待被警卫发现的就是岛崎了。
“毕竟,在这边这个世界里,让我都有所耳闻的猫科人类,也就只有你一人了嘛,Teru君。”
臂上的疼痛成了催化剂,让岛崎体会到连汗毛都要竖起来的强烈兴奋。据说眼前的猫科人类少年作为被政府圈养起来的利刃,曾杀死过上百个岛崎的同行。专门暗杀杀手的杀手,或者说,他是作为黑暗世界的肃清者存在的。
“我也听说过你,岛崎亮。”花泽抿了抿唇,意识到敌人并不好对付。依靠眼睛和武器的杀手是最容易制服的,只需剥夺他们的依靠即可。但岛崎不一样,天生的失明让他不对任何外物抱有依赖心,他本身就是武器。更何况,自己的身份还被他看穿了。
“那还真是荣幸,我竟然能从百人斩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格斗依然在继续,岛崎一边躲闪一边开口,纷乱的气息中夹杂着笑音。对面的花泽辉气则皱紧眉头寻找他的破绽,道:“更正一点,在你死亡之前,我还不能被称为百人斩。”
“哦,我是第一百个,更荣幸了。”
这么说着,岛崎一脚踢在了对方柔软的小腹上。来回过招之间,他已经Mo清楚了花泽固有的行为模式。动作快得像鱼是因为猫科人类特有的弹跳力和速度,这一点人比不上。要去追踪他的动作,对盲者来说就更难了。不过,既然对方要
向他发起攻击,那么只需预判到他的行动,就能提前进行反击。
能力再强,也还是个少年。也许是太过依赖自己作为猫科人类的天赋,花泽的动作模式非常单一。不论是出拳的力度、踢击的角度还是被攻击时的防御方式,岛崎只挨了几下,就完全了然于心。
形势逆转了,一直咄咄逼人发起猛攻的少年还没从小腹的剧痛中缓过神来,下巴上又挨了一拳。他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却不由自主猫般后跳着拉开距离。原本以为在狭窄的楼梯间会让对方无处可逃,可现在看来,受困的却是自己。
大脑告诉花泽,现在最佳的判断是立刻撤退,远离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可是,只剩下一人,他就可以撕掉自己的契约书,重新获得自由。
作为“人类”而非“工具”活着,是他,以及所有猫科人类难以企及的梦想。而现在,他就快要够到这梦想逐渐成型的轮廓了。
“怎么,不逃吗?看来你没有我想象中的聪明嘛。”岛崎听到对方顿住的脚步,戏谑道。以猫科人类的速度,若花泽此刻逃走,他是绝对追不上的。就算脑子再差的人,现在这种状况也不该选择停下脚步。
能杀掉将近百名成年杀手的人,总不至于连这道理也不明白吧?
“是不能逃。”花泽说:“今天可是我的生日。”
“哈?”岛崎越发不明所以:“那我是不是应该祝你生日快乐?”
“不必了。”花泽一跃而起,十指中伸出钢刀般锋利的指甲:“你死了,我就能得到最好的礼物。”
自由,是花泽今天最想送给自己的东西。
空气里血腥味再次弥漫,让岛崎想起了被他Tian食于舌尖上的那滴粘稠的血。他还是第一次被伤到嗅到自己的血的味道。和死人一样的气味在黑暗中蔓延着,让岛崎忍不住想要作呕。
在花泽尖锐的指甲还来不及从岛崎的X_io_ng口抽出,后者有力的手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就这么擒住花泽纤细的颈,他感到自己顿时双脚腾空,紧接着后脑就被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墙壁上。
咚的一声,血从鼻腔中涌出。
果然还是应该逃跑就好了,花泽这么想着,身体却已经无法动弹。黑暗中他张大的猫瞳能清晰看见盲眼的男人俯下身来,扯掉他包裹着半个脑袋的兜帽,饶有兴味地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猫?”
少年半睁着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天蓝色的眼,比岛崎常用来调配他想象中天空的玛丽莎蓝更加澄澈。可惜,他并不能看到。他只能Mo到少年凌乱的沾满血的短发,那上面是一对在撞击中骨折了一只的毛绒绒的猫耳。
另一只耳朵上则被剪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这是曾经在黑市中被贩卖过的痕迹。黑市商人们热衷制作各种不同形状的剪耳器,以在他们贩售的商品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标记。喜好饲养猫科人类的购买者们甚至会将耳朵伤口的形状当做炫耀的资本——只有一流的商人才能培养出品貌Xi_ng格都极佳的“宠物”,而这样的货色当然更加昂贵。
岛崎Mo到那耳朵上是个半月形的缺口,形状虽简单,却代表着最受上流阶级喜好的某位商人的手笔。今天的宴会,被主人带来的猫科人类中有好几人就是这样的形状。
当然,这些都是千金小姐们在岛崎面前叽叽喳喳聊天时被他听来的。
“这么说,你也一定长得很好看吧?”岛崎抚Mo着少年苍白的脸,后者则因为大脑受到的猛烈撞击一时间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岛崎兀自继续说道:“有这样的皮相,做个乖巧听话的宠物岂不是能活得更舒服一些?”
猫科人类一开始的确是因为其比人类更优秀的身体素质,在战争时期被当做士兵进行奴役。不过战争结束后
,他们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自由。反而因其外表大量被人类所捕获贩卖,成为了有钱人热衷饲养的玩物。
时至今日,因为猫科人类的人权问题,光明正大的交易已经被禁止了,但黑市中的买卖依然络绎不绝。毕竟,提出猫科人类人权法案的,和将像花泽这样天赋异禀的猫科少年圈养起来当做肃清者是同一位大人物。
花泽张了张嘴,很想把溢满口腔的血呸在岛崎脸上,但他没有这个力气。他的手指微微可以蜷缩,Mo索着爬进自己的裤袋中。那里有一直木天蓼针剂。
这种针剂是专门针对猫科人类开发的,根据注Sh_e量的不同,会起到不同的效果。花泽已经能够熟练的将剂量控制在刚好能让他兴奋到忘记疼痛的程度。
但他的手指刚刚碰到针管,盲眼杀手那仍然纤尘不染的皮鞋便重重踩了下来。
“别耍花招,小家伙。”
岛崎从对方的裤袋中取出针剂,放在手中掂了掂:“这是什么?”
他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这针剂的重量和质感与通常人类使用的那种不同,大约是为了防止混淆,上面还有专门的印花。
“不会是木天蓼吧?我听说,这玩意不是用来给不愿意服从主人的猫科人类催情用的吗?”
岛崎问,不过他意识到问话的对象刚刚正是被他自己剥夺了说话的能力,于是又自问自答道:“不过,我也听说过这东西能让猫科人类在战斗时更加亢奋。竟然会自己主动使用它,我该说你被调教得很好呢,还是很可怜呢?”
花泽看着他,无数次强迫自己睁开的眼中尽是不甘。
这真是最糟糕的生日了。原本他以为,完成了最后一个任务,就能如愿以偿得到自由之身。
没想到,他却要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的自由。
“呼吸声变得缓慢了,你这是打算放弃挣扎了吗?”岛崎把针剂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然后一把将少年抓起来抗在肩上:“我可没说过要杀你,别这么快就想着死。”
花泽勉强发出声音道:“你要干什么?”
岛崎笑道:“今天不是你生日么?总得给你个礼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