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从破旧的院落中褪去,连带着初秋的夜风立时有了几分萧瑟的凉意。窗格上糊着的那层纸皮早就脱落了,因此能清楚看到里面的床上挤着两个人。稍稍大些的正平躺着,旁边小些的那个则窝在一边,似乎睡着了也还牢牢记得不要挤到哥哥。
胤禩终于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左手微微一动,就触到了一片柔软温热,望过去原来是小孩儿的身体。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进保……”
进保立时惊醒过来,“哥?是要吃东西么?”
只怕在小进保看来,当时昏过去的自己是饿昏的……八爷纠结了一下为脸面起见是不是要将真实情况告诉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转而抬手Mo了Mo小家伙的脑门,“你买了吃的?”
“嗯!”进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嘴角简直要弯到耳根,然后往怀里Mo啊Mo啊Mo,好不容易Mo出一个纸包,“哥,给你!”
胤禩接过来,纸包早就皱皱巴巴的了,里面的两个圆圆白白的包子也被压瘪得不成样子,可是却还带着小孩儿的体温。
拿了包子在手上,胤禩眼神复杂的看了好一会,才温声问:“进保,你吃了没有?”
“啊?”进保像是没防备被自家哥哥问起,呆呆的眨了眨眼,顿了一下才脆声道,“吃了。”
这话骗谁也不可能骗得过从小在一堆人精里长大,对尔虞我诈习以为常且极其擅长的胤禩,何况小孩儿的视线就跟生根了似的黏在包子上,衣袖底下的手恐怕还拼命摁着肚子要它别叫唤……
心里越发的软了下来,胤禩撑着胳膊半坐起来,伸手揽过进保在怀中,又把小家伙的手从肚皮上拿开,“傻小子,我可是你哥,哪是这么好骗的?来,我们一起吃。”
进保又眨巴了一下眼睛,乌溜溜的眼瞳一下子亮了起来,“好!”
……可见小孩儿是饿得狠了,胤禩微微笑着,边撕着手里的包子皮,你一口我一口,你推给我我让给你的,与进保分吃了这两只包子。
老实说,这包子味道也就一般般,比起当初慕名出宫买的狗不理包子,那滋味可差得远了。何况中间他还以大病初愈不能多吃油荤为理由将包子馅全给小进保喂了下去,吃到嘴的不过就是白面皮儿,能有多美味?可胤禩还是觉得,这大约是额娘去世之后,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吃在嘴里,就好象呕症那让胃肠天翻地覆的感觉,都模糊得像是过了几十年的事。
……也的确是过了几十年,细细算来,差不多正好三十三年。
他是怎样也料想不到,自个分明就是死了的,又怎么会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睁开眼睛活了过来。莫非就因当时这个身体被马车撞了,才给了自己机会借尸还魂?他
死的时候还是雍正四年,如今却已是乾隆朝的二十四年。
原来雍正在位也并没有做上多少年的皇帝,不过短短十三年就将自己给累死了。原来果真是雍正家的老四弘历当了皇帝,原来皇位的更迭比想象中更快,原来……
物是人已非。
*****
先前的昏迷没有给胤禩带来什么后遗症,反倒是将这个身体原先的记忆一股脑的都塞进了脑子里,他估计这就是脑袋胀痛的原因。
这个身体的名字,叫做钮祜禄善保。乾隆十五年出生,是满洲正红旗人。只因考取了咸安宫官学的消息传到了其他同窗那里,便遭到了捉弄,为了保护弟弟进保,善保才被马车撞倒在地。
咸安宫官学……名字很陌生,胤禩好不容易才在杂乱的记忆里找出来历。原来是雍正七年,为了教育内务府三旗子弟及景山官学中的优秀者开办。难怪自己没听过,毕竟那时他已经死了。能进入咸安宫官学,看来这个身体倒是很好学上进嘛。
善保的父亲名叫常保,不久前刚刚在福建染病去世。善保的母亲,同样也是进保的母亲,却是在早年生下进保时就难产过世了。也正因如此,两个小孩被常保的继室多方为难,这下更是干脆被赶出了家门。若不是家人刘全素来忠心,又有父亲的一位偏房伸了把援手,偷偷托人捎来衣物和银两,这个时候兄弟二人只怕未必还能活在世上。
胤禩垂眸,敛去眼底闪过的几缕杀意。
脑中多出来的记忆里,被虐待被谋算的种种无一不清晰,尤其是好几次那位表面一副慈母作态的继母暗中试图加害进保,更是触到了胤禩的逆鳞。前一世他温润端方,人人都称一声贤,可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身为皇子,又对那个位子起了心思,就必然有心狠手辣的一面。
恐怕善保将这些事记得清清楚楚,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报仇的机会。可惜的是,如今在善保身体里的,是一个名叫爱新觉罗胤禩的灵魂。
但是善保,请放心,只要有机会,我定会为你完成这个心愿。
下了决心的胤禩回过神来时,就见进保已经窝在自己怀里睡着了。小孩儿的嘴巴不时咂一下,大约还在回味不久前吃的包子。他好笑的替进保把衣服抚弄理好,又将被子拉上来给他盖好。做完这一切才发现,进保的眉毛微微皱着,俨然睡得并不安稳。但是自己的一番动作却没有将他吵醒,反倒让小孩儿的眉毛皱得更紧,眉宇间甚至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胤禩心头一跳,莫不是被魇住了?他赶紧推了推小家伙,“进保?进保?快醒醒……”
进保没有醒,细白的牙齿浑然未觉地咬住嘴唇,脑门上直冒冷汗。
糟糕,小家伙再咬下去定是会咬伤自己的……胤禩不假思索的伸手撬开了进保的嘴唇,换上自己的手。
就像知道他做了什么似的,进保嗯一声终于醒了过来。一张开眼他就眼珠乱转的找胤禩的身影,找到了才像是彻底松了口气,面上跳出一抹欣喜,紧紧抱住自家哥哥的身体,“哥……哥……”喊着喊着带上了鼻音,小家伙泪汪汪的扁着嘴,“我方才做梦,梦到你没了……”
胤禩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不能跟进保说,你哥是真没了,现在在他身体内的是另一个人?罢了罢了,既然自己占了善保的身体,也决定要保进保一世安康,就将自己当做善保……“进保乖,听话,不要哭鼻子。我们大清的巴图鲁,流血也不流泪的。不哭不哭,哥在呢,哥会一直在进保身边的
……”
“嗯……哥哥一直在……”小家伙抽噎了好久才勉强停下来,眼巴巴的瞅着胤禩,又使劲地蹭了蹭他。
“……”
八爷深深的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雍正会那般喜欢小狗儿。眼前的小孩岂不就像只小狗儿么?要是身后多出一条尾巴来,他想自己铁定能瞧见小家伙摇尾巴撒欢的样子。